大家高高低低隐在树杈上,若非封流尘事先提醒,沈鱼跃压根看不出一点痕迹。
江云璃不知是否知情,此时仍缓慢而艰难的朝众人拜谢。
“行了行了,”封初尧看不过眼,不肯受他这礼,“今日本王身份最高,勉强做一做这主婚人。”
“子时至,宣新人!”
江云璃捧着牌位上前,与被沈鱼跃、乔商陆搀扶的彩娘并列一排。
“一拜天地——”
于是,一场没有过书文定与三茶六礼,却仍算是明媒正娶的婚礼便这样开始了。
彩娘已经很僵硬了,几次坐下直立只为来到这里,她已经耗尽了骨隙中残留的全部余力,此时再无法经受外力。
只江云璃一人紧紧扣着牌位,随着唱奏声一次次叩礼,笑容涩晦。
风吹过,彩娘头顶处的月光渐渐被驼云遮蔽。两人之间一半流光皎洁,一半旷野鸦黑。
沈鱼跃看见这抹笑慌了一瞬,随即被扑灭了。
封流尘端来已经倒上合卺酒的酒卮,她看着江云璃接过却无法交杯,只能苦涩地看着眼前阖目而立的少女,一饮而尽。
礼成——
墓选在一颗青葱茂密的梧桐树下,这样即使他不在她身旁,亦能为她遮风挡雨。
沈鱼跃看着他亲手将亡妻抱进双人宽的棺椁,在她额上留下最后一吻,又褪去了自己的喜服放在她身侧,为百年之后的合于一坟预位。
他好似笑着又仿佛在流泪。
沈鱼跃不知道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从入棺至合上棺木、埋上新土,事事拒绝外人选择了亲力亲为。
为彩娘准备的墓碑是一座无字碑。牌位放好后,他将红布揭下,其上几行笔力遒劲的字迹露了出来。
余生何所欠,
妻子亦堪怜。
彩云易碎散,
娘酒祭新坟。
当彩娘走了,他的心上便也永远留下了一抹难以弥补的灰。
第15章 彩云易散琉璃碎
赵家有好女,取名为彩娘。彩娘不爱着彩衣,偏要把那养恩偿。
彩娘出生时正值农忙,农忙又遇丰年,如不能全家人出动,这麦子可就收不完,无法给主家交租了。
乡里的妇人不似深闺小姐们,她们大多健硕,哪怕临盆在即,该劳作的也不能偷懒。
母亲正挺着大肚子在田坎里割麦子,突然腹下一疼,往旁边麦垛里一躺,下一瞬彩娘便呱呱落地了。
赵家只小夫妻两人,虽是佃农,但日子并没有之后那般艰难,是以彩娘小时候也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大家都说彩娘是田野风日里长大的娃娃,触目所及是春山苍翠欲滴,夏风蝉鸣清溪,秋田金黄遍野,冬景素雪妆银,所以生得便灵气动人,天真烂漫。
她自小是个美人胚子,愈长大容颜愈盛。村人们谁见了都要说一句灵动,比大户人家按规矩长出来的小姐们不知生动多少倍。
但这样的美满注定不会太长久,老天不能容忍有人一生顺遂。
于是,在母亲尚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上山采摘山货的父亲被毒蛇的利齿带走了。
那年她四岁,母亲流产,父亲亡故。
为了安葬父亲,母亲重新振作起来,她将原本的房子卖了出去,带着她和弟弟东来住进了一间又黑又小的房子。
但没有关系,这间房子更靠近麦田,知道母亲外出劳作能少走几步的路,小小的彩娘并没有哭闹,反而在安慰小自己一岁的弟弟。
再后来彩娘便很少出现在漫山遍野间。
她穿着质朴却干净的旧衣,每日准备好早晚饭给在田里劳作的母亲送去,回到家中还要照顾弟弟。小鸡、小鸭、小猪要记得喂,有时还需带着弟弟一块放牛。
后来弟弟大了,能随母亲下田分担一部分农活,而她跟着母亲学的刺绣也有了进步,一天下来能替家中创造一部分收入。
她以为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可不久后母亲却倒在了田坎里。她昏厥时手中仍紧紧拽着一把麦子。
缠绵病榻一年多,母亲终于带着劳碌半生的泪水与不舍离开了她和弟弟。
但没有关系。
她已经十岁了。她长得高挑,谎报两岁便能去主家府中做短工丫头。做丫头挣的钱,一个月能顶他们家三个月挣的。
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
江府的管家知道赵家的情况,可怜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安排进炊事房里做了一名烧火丫头。
于是彩娘将弟弟拜托给里正家带着,每月寄来一笔钱,要他跟着村里的私塾读书。
为了挣钱存自己的嫁妆与弟弟的束脩和老婆本,彩娘在江府很少告假回家,有时候逢年过节府中缺人手,她也会留下帮忙,以此得到一笔比平时高三倍的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