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一黎昏了过去,醒来后也不会想起这一幕。麟岱解决了狼妖,抱起他准备回宗门,却发现这孩子昏迷前触发了保命符,已经被淘汰了。
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哪见过这种邪术,沉沦美梦中,被骗的自行出局。这是后来人家给这件事的定论,那些人看着他登上魁首,夸他手段高明。
麟岱找了那孩子许久,终于有一天在师尊身后找到了他。方才知道他是灼鹿家族的继承人,是师尊的宗亲,是天生剑骨的传承者。
他向麟岱看过去,一开口,便是:“歪门邪道,心术不正。”
麟岱急着解释,可鹿一黎忽然变作那只巨大的狼妖,张开血盆大口向他袭来。他欲举剑抵挡,又想起师尊未教导他剑术,手中的剑变忽地成了心头火,他忙不迭化火为枪向前刺去,那兽头已经逼近眼前了。
麟岱被咬的错不及防,一睁眼映入满目陌生的冰蓝色,猛地一惊,竟轻哼出声:
“呃嗯……”
这一声不大,但耳边却嗡嗡作响起来,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耳边振翅,令人头疼。
麟岱强忍着痛,仔细看那片冰蓝——光华流转,隐约能看出细密纹路,像是某种锁住灵气的阵法。他扭头向四周看去,冰蓝自上而下流泻满地。
就在他昏昏沉沉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忽的把那冰蓝拨开,兀自探入并向他额头伸来。麟岱一惊,本能地偏头躲开了手掌。只听得帐钩一响,一张清冷威仪的脸出现在眼前。
鹿鸾山拨开窗幔时,小徒弟正愣神盯着他,双手交叠于腹部,平日里飘逸散漫的黑发此刻整整齐齐拢在脑后,看起开十分乖顺。
他满意地点点头,道:
“喝药。”
麟岱显然是没弄清楚情况,被托着背扶着坐起时也没有半分反抗。他全然信任师尊,看师尊递药过来便老老实实接过,小口抿着。
鹿鸾山看着青年头上的那个小小的发旋,很想伸手摸一摸,眉头一紧,将这念头掐掉了。
眼下,还不是时候……
“师尊。”青年唤他,声音有些黏糊,不似往常脆爽。
鹿鸾山见碗底已空,自青年手中抽出小碗,指尖擦过被青年嘴唇濡湿的那一侧时,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好软,他想。
麟岱沉默了半晌,终是没将心底的话问出来。兴许师尊就是可怜他,才会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寝宫,才亲自端药给他,才在床幔上一笔一笔绘下养灵符……说不通,骨珑仙尊是何等清贵出尘之人,怎会着手为他做这些事?
他既无亲戚宗族,也无知交好友,太阿宗就是他的家,师尊就是他的父亲,他的君主。师尊说要济世,他便四方除魔分文不取;师尊说要勤勉,他便日日苦修昼夜不分;师尊说要孝悌,他便以身祭法护全同门。
可是,他天生不擅于用剑,就相当于终生不得师尊传承,终生不得师尊垂怜。所以他闭目塞听,他敬而远之,他退之又退,退到几乎看不见的时候,师尊向他伸了手。
麟岱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野狗,披上绫罗绸缎也成不了圣人。兴许他骨子里就是贪婪无餍的,只要给他那么一点好脸色,他就高兴的浑然忘我,他就恬不知耻地冲上去摇尾乞怜。
麟岱想抬眸窥视男人眼中的情绪,但又想起鹿一黎说过的:“能不能别畏畏缩缩的,让人看着生厌。”想来自己修为全失与废人无异,干脆将心一横,昂首直视男人的双眼。
他想问问师尊,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一刻喜爱过他,哪怕对他的感情不及对鹿一黎的三成,他也心满意足了。
这话或许十几岁的小儿来说更合适,他已及冠,再说这些显得矫情了。可是若不是得了青眼,为何师尊要给他青鸟髓,为何师尊要为他疗伤。他最强的时候能一掌驱恶鬼,一拳镇魔罗,师尊都未高看他一眼,如今春华落尽,师尊倒对他亲近了起来。
饶是他颖悟如神,也不能参透师尊的半分心绪。
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柳叶眼时,麟岱心都要跳了出来。他微微张开嘴,紧张的攥住了身下冰狼蛛丝织就的薄衾。
师尊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清贵整肃男人端着小碗,忽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犹如冬阳映雪,鲤过寒泉,像一截带着绿芽的椿树枝,在麟岱的心上“咚”的敲了一下。
麟岱喉头一苦,眼眶一酸,泪水就“啪”的掉到了手背上。
他蜷缩成一团,毫无预兆地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他一直紧张拘束,局促不安,他惶惶不可终日,他朝着无望的太阳奔进,他徒劳无功直至死亡。
可当他筋疲力竭垂死之际,太阳忽就不再吝啬它的光芒,于是阳春布德泽,万物得以沐浴光辉。他在万物之中掩面痛哭,像长久漂泊于海面的人终于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