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上,殷策知道自己应该说几句场面话,什么“雷霆雨露尽是君恩”“为国效忠不分场合”,但不知怎的,他就是说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景昭女皇眼光太利,听一耳朵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真心话,哪些是虚客套,不好拿违心之言敷衍过去。
也可能是因为……同床共枕这么多回,再如何计较“君臣之分”,清远侯潜意识里仍然将慕清晏当成自己的枕边人。若是对枕边人都要玩弄这些虚以为蛇的手段,人活一世又有什么意味?
殷策闭了闭眼,还是选择遵从心意:“……想过。”
慕清晏眯起眼,捕捉到他的弦外之音:不是“想回”,而是“想过”,二者看似相近,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往前凑了凑,和殷策几乎是鼻尖碰鼻尖,因为离得太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吸间喷出的热气:“既然想过,后来为什么改主意了?”
殷策没说话,只吃力地翻过手掌,用指腹在女皇虎口处轻轻刮了下。
慕清晏压了压声气,没让心中的雀跃和期待显诸于形:“是……因为我吗?”
她道行有限,就算竭力克制,依然在眼角眉梢露出端倪——女皇本是柳眼梅腮的娇艳女子,一双杏仁眼尤其可人,只是她平时自重身份,人前人后都要顾忌九五至尊的气派,矜持盖过了眉眼,便不大显得出艳色。
但是殷策知道,慕清晏私下相处时有多妩媚可爱,一颦一笑恰如春风,看似波澜不惊,却于无人知晓处,将清远侯心头死水一点点催开。
他没说话,只是对慕清晏笑了笑,笑意褪去疏离恭谨,显得温润又和煦。
慕清晏于是又往前凑了凑,只差一线就和殷策脸挨着脸。
“明哲,”她又唤了一声,“我能再离你近一点吗?”
殷策听到耳畔很轻的“嗡”一声,那是浑身血液脱离桎梏,拼命冲上头的动静,因为来势汹汹,甚至在苍白面庞上烧出一层浮艳的血色。
清远侯虽然恭谨端方,却并不蠢,他和慕清晏同床共枕,几乎毫无距离可言,若要再近一点……就只能是唇齿相依。
私心而言,殷策并不拒绝和慕清晏亲近——清远侯心志坚定,绝非能被美□□惑之人,但他每每面对慕清晏时都有心旌动摇之感,既是因为慕清晏的一颦一笑都契合殷策的眼光,仿佛照着他心目中的“好女子”长出来的,也是因为女皇身上有种独一无二的气质,自由野性又肆意烂漫,是循规蹈矩了半辈子的清远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往。
禁制森严的金丝笼养出了肆意不拘的野山雀,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殷策顾不上深究,他下意识想离近一些,就像冻僵的旅人本能想靠近篝火。
更何况,慕清晏虽偶有不着调之举,却并非轻浮浅薄之人,她这一句七拐八绕,真正要紧的只有四个字:我心悦你。
在慕清晏,那不过是直诉心声的渴望,于殷策却如黄钟大吕,一字一顿、势不可挡地穿透了清远侯固若金汤的心防。
他沉默片刻,略略别开视线,虽然没说什么,这个简单的举动已经足够表明态度。慕清晏方才还闪出一把璀璨星光的眼神骤然黯淡,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撒开握着殷策的手,就要往后退去。
她痴迷殷策不假,却更不愿清远侯为难,与其对方碍于形势、虚以为蛇,慕清晏宁可殷策直截了当,免得她一再深陷,以至于误人误己。
谁知她刚一动,从来恪守分寸的殷策竟然反握住她的手,用力之大,叫慕清晏不由微微皱眉。
意识到这个动作背后的意味,慕清晏蓦地僵住。
“不是现在,”殷策温和地说,藏在被中的手卷住女皇娇柔的手掌,在细白如玉的手指上摸到一点凹凸不平的老茧——那是她日夜苦练簪花小楷留下的痕迹,“若我能有洗雪冤情、恢复名誉的一日,自当……”
“自当”后面如何,他没说出口,而是握紧慕清晏的手,在她掌心中一笔一划地写道:自当携十万边军,归入新帝麾下,以为下聘之礼。
慕清晏的眼神忽然深了,心口砰砰直跳:以清远侯的谨慎恭谨,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既是旗帜鲜明地公开立场,亦是情由心生的海誓山盟。
殷策从被褥中探出手,撩起女皇垂落鬓颊的发绺,温柔掖到耳后:“皇上乃九五至尊,身份贵重,微臣不敢轻慢,还望皇上多等些时日……”
清远侯话没说完,那没耐性的景昭女皇根本不给他废话连篇的机会,直接捞起他的手,送到嘴边轻碰了碰。
四境统帅刚消下去的血色没稳住,顿时浮起二茬。
女皇的苏醒叫阖宫上下长出一口气,此事的余波却远远没有平息:处置殷策的当天,被刺客蒙混过关的腾骧四卫就遭了一番大清洗,但凡和外朝有点牵扯的,不管捕风捉影还是证据确凿,一律遭到扣押,由司礼监亲自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