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阳不知慕清晏使了什么手段,但太后明知宫宴上的变故,却没有问责他这个讲学师傅,可见女皇背地里没少做功课。这一日见了李学阳,按例考校了功课,慕清晏寻了个由头,将服侍在侧的小内宦支使出去,这才压低声道:“宫宴之上,学生一时鲁莽,连累老师忧心劳神,实在愧疚不已。”
李学阳一开始答应为慕清晏讲学,是因为太后主政、世家掌权,慕氏嫡脉又人才凋敝,实在没的选,这才死马当活马医。然而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女皇勤奋好学自不必说,虽偶有不着调之举,却并非一味贪图玩乐,胸中自有一番沟壑见地,让李学阳在晦暗沉沉的风雨欲来中看到一线曙光。
正因如此,李学阳日常讲学更为用心,除了圣人之言、经史子集,觑着内宦不留神,也时常将内阁现行之策拿到案头,逐一为女皇讲解剖析。
慕清晏确实有长进,可惜到底不是“原装版本”,没经历过深宫之中步步为营的险恶,行事难免多了几分想当然。
“宫宴之后,北戎使臣铩羽而归,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也不便向户部讨要那七万石的粮食,”李学阳淡淡地说,“此番连消带打,陛下是否觉得自己大获全胜?”
慕清晏就算原本这么想,听了李学阳话里有话的暗示,也收敛了得色:“还请老师指正。”
“陛下在席上打压北戎使臣,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应下北戎挑战稍显草率,但能为户部省下七万石口粮,朝官想必也不会多加指责,”李学阳说,“只是陛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错选了迎战之人……明知那人正在风口浪尖,还要将他推出,纵然一时小胜,后续也是祸患无穷。”
慕清晏满腹的委屈说不出口:如若依着景昭女皇自己的意愿,一万个不想让殷策应战,可北戎人摆明车马,就是冲着殷策来的,又有北境边民一年口粮吊在眼前……女皇就是铜墙铁壁,也拦不住牛心左性的清远侯。
但是这话没法跟李学阳说明,慕清晏再如何苦楚委屈,也只能认了这个哑巴亏:“老师说的是,这事是朕欠考虑了……只是您方才说,后续也是祸患无穷,这一节能否解释得详细些?”
“宫宴之后,北戎使臣再未提过无礼要求,可见您的打压之策奏效了……但当晚迎战的是‘那一位’,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无品内侍撺掇天子,险些坏了大胤与北戎的两国情谊’,”李学阳说,“即便各位大人看在那七万石粮食的份上不予计较,颐宁宫心头也重重记了一笔。”
慕清晏一听就急了,她自己怎样都没关系,却不能拖殷策下水:“这事分明是北戎人挑起来的,殷……他只是无奈应战,什么时候撺掇朕了?”
李学阳叹了口气:“人眼随心,颐宁宫忌惮那位不是一朝一夕,去岁将其下狱乃是蓄谋已久,就算有陛下介入,侥幸留了他一条性命,这根钉子终归楔下。”
“陛下心明眼亮,应当知道清远侯府传承三代,在四境驻军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比拟,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为过……这样的人物,即便毫无反意,落在上位者眼中也是天然的眼中钉。更何况经此一案,陛下与殷侯之间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但是颐宁宫……已经再无和解可能。”
“倘若殷侯只是个小小的内侍,颐宁宫还能多容忍他些时日,但臣听闻,自从那位入了勤政殿,便与陛下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您说,颐宁宫怎会不忌惮?又怎会不深想,此番北戎宫宴上的动作……是否与他有关?”
对于李学阳的劝告,慕清晏不以为然,却不能不放在心上,及至回到勤政殿中,依然眉头深锁,反复回味。
“都说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我对殷帅另眼相看,会不会反而害了他?”慕清晏难掩忐忑地想,“虽说老娘的后宫没有佳丽三千,可光是颐宁宫的那只老妖婆就比三千佳丽还要难缠……就我这点小聪明,自保尚且捉襟见肘,真的护得住他吗?”
她一边三纸无驴地开小差,一边跟着苏茹绕过碧纱厨,就见西暖阁的临窗炕桌上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她为其百般筹谋的人披着外裳,从罗汉榻上含笑望来:“饿了吧?等你好一会儿了。”
慕清晏:“……”
如果说,女皇陛下方才还在“随心而动”与“刻意冷落”之间举棋不定,那殷策的这个笑容无疑在天平的某一方重重落下一块筹码。
“娘的……这让我怎么狠得下心,冷得下手?”慕清晏忿忿地想,“难怪都说红颜祸水……祸不祸水的不好说,祸害人心可是一拿一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