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殷策伤愈,每每升帐议事,都要将慕清晏带在身边——既是言传身教,也是有意为女帝立威。此举不是没惹来麾下将领质疑,只是清远侯权威深重,铁腕之下令行禁止,无人敢将不豫显露面上。
幸而慕清晏清楚自己斤两,出席归出席,只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轻易不张口。久而久之,倒叫众将对她的疑虑稍稍减退。
此际得了何铮求救的示意,慕清晏不及细想,就要开口阻拦:“等等……”
刚冒出俩字,她就觉得不对,因为满帐将领,包括一个清远侯的目光都随之转移到她的脸上,众目睽睽之下,景昭女皇不由抻紧脊梁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贸然开口打断主帅的做法……似乎不太合适。
她蓦地住口,有点不知所措的眨巴眨巴眼,一时没敢往下说。偌大的帅帐陷入令人不安的沉寂,就在慕清晏尴尬的恨不能抠脚底板时,殷策十分温和地开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殷策是“三军主帅”不假,但他更是“天子王臣”,主帅权威不容置喙,可天子威仪更不容侵犯。
既然慕清晏开了口,殷策就必须让她说完,绝不能吐一半藏一半,更不能“以臣欺君”。
“我……”慕清晏开口前用舌尖将上下唇滋润过一遍,确认殷策眼中没有动怒的迹象,才小心翼翼说道,“我只是觉得,周将军行事确有不当之处,但深究用心,也是为殷帅着想……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如何处置他都于事无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先让周将军戴罪立功。”
这话若是旁人说,未必会被清远侯采纳,但出自慕清晏之口,便无异于天子圣谕,哪怕殷策再不认可,也不会当众唱反调。
他沉默片刻,对慕清晏俯首作揖,又在景昭女皇不安的注视下朗声应道:“既是主上旨意,臣便暂且寄下他项上人头,待得击退北戎人后再做定夺。”
何铮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眼看周思远直眉楞眼的杵在那儿,一时有些发急,从后踹了他一脚:“发什么呆?还不谢恩!”
其实自慕清晏“临终禅位”之后,她的身份便是高层将领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原本口谕下达,又有天子金印为信,清远侯就该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奈何殷策本人并无窃居权柄之意,本该薨逝于炽焰之下的慕清晏又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种种缘由加在一起,使得当初的禅位口谕犹如一场儿戏,不上不下的吊在那儿,再没人主动提及。
可是嘴上不提,不代表追随殷策多年的部将心里没有盘算,哪怕碍于自家主帅的态度,不便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却能从军中隐隐成势的流言和一众将领对待慕清晏越来越微妙忌惮的神色中窥见端倪。
何铮明白殷策心中所想,亦不愿四境统帅与九五至尊因着这些无足轻重的传言坏了交情,这些时日一直竭力弹压。他原以为殷策病了许久,并不知晓内情,如今看来,西北大营乃是清远侯的地盘,一草一木皆如他掌上纹路,哪有不知情的道理?之所以按下不表,除了顾虑军中多年的同袍情谊,便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叫所有人知道,慕清晏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
事实证明,殷策这个时机挑选的相当精准,哪怕周思远再不情愿,当着殷策的面,得了慕清晏送出的偌大人情,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叩头谢恩,当着一众将领的面承认九五至尊的权威:“末将……谢主上恩典。”
***
明眼人都看得出,京城此刻危在旦夕,不管周思远说什么,也不管西北众将有多少担忧和顾虑,出兵已是势在必行。
如何提调兵力、安排粮草,乃至战略部署、驻防调度,样样都需殷策这个主帅过目。但他却从百忙中抽出一点空闲,将慕清晏薅到近前,难得在私下相处中郑重了神色:“阿晏可知,你刚才做错了什么?”
慕清晏陡然有种小学生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错觉,不敢再像平时那样偎在殷策身边撒娇卖痴。仔细寻思片刻,她略带点试探地问道:“我……不该开口为周思远求情?我这么做,是不是跟西北军的军纪相违背?”
殷策摇了摇头。
“周思远因私废公,罪不容赦,但阿晏所言亦没有错,”殷策冲她伸出一只手,示意慕清晏靠近些,“烽火将起、大乱欲生,一战未接而斩杀大将,确是不祥之兆。”
慕清晏小心观察须臾,确认殷策的确没有动怒,才磨蹭着凑到他身边:“那……是我不该在你说话时随便插嘴,打断主帅军令?”
殷策还是摇头。
“主上虽未接触过军务,但在军中多日,耳闻目睹,想必有自己见解,”他温和地提点道,“您要保下周思远的做法没错,既可施恩,又能立威……既然没错,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何必扭捏作态,学那等未出阁的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