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慕清晏二话不说,就将小山似的奏疏搬到殷策跟前,还探头往殿外张望两眼——相当自然地扮演起望风把守的角色。
殷策一目十行地扫到尾,发现折子是山东按插使司送来的,刨除冗杂的前言后语,内容无法老生常谈:弹劾当地官员盘剥百姓,运耗、火耗、淋尖踢斛换着花样来,恨不能将地皮刮去一层。
匆匆扫完大致,殷策刚偃旗息鼓的青筋又开始疯狂乱跳,若非受困深宫、自顾不暇,那盘剥百姓的蠹虫又相隔甚远……清远侯的长刀大概已经悍然斩落。
“陛下打算如何批复?”殷策掀起眼帘,刹那间隐忍尽去,目光简直比长刀还锋利,“如果罪臣没记错,山东布政使司和太后的母家叶家……应该是拐着弯的远亲。”
慕清晏:“可以直接连根拔除吗?”
殷策:“……”
不论女皇是否“惩办”,都不会太出乎清远侯意料,毕竟女帝尚未亲政,自己尚且要仰颐宁宫鼻息,韬光养晦也是情理之中。他自认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万万没想到,女皇会给出这么一个不走寻常路的答复。
有那么一时片刻,殷策忘了自己试探的本意,思绪几乎被慕清晏带跑了:“怎、怎么拔除?”
慕清晏不假思索:“运耗也好,踢斛也罢,不就是仗着老百姓用实物缴纳赋税,方便做手脚吗?既然如此,就把什么田赋啊、徭役啊……林林总总都合并,直接征收银两,看谁能做手脚!”
饶是清远侯大将风范,对阵北戎铁骑尚且波澜不惊,仍然被女皇这番大放的厥词震住了。
平心而论,这“先河”倒非慕清晏首创,在真实的历史上,确实有先贤这么干过,虽然招致不少指摘,效果却是相当不错,以至于慕清晏动了心思,琢磨着是不是能“侵权”一回,将大佬的经验之谈照搬过来。
只见殷策震惊过后,立马提出疑问:“合并征收银两……不是不行,只是陛下打算以何为准的?”
慕清晏理所当然:“当然是按亩征收。”
殷策:“……”
对于这位表里不一的女皇陛下,清远侯一直有“捉摸不透”之感,只觉得她一会儿心思深沉、难以揣测;一会儿又单纯直白,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一眼能看穿似的。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糅合在一起,以至于清远侯都看走了眼,一度将换过内核的景昭女皇当成“别有用心”之辈。
不过他现在确认了,这位“九五至尊”是真·心思单纯,不掺任何水分。
“按亩征收的前提是赋役均平,然而世家吞并土地之风日盛,瞒报田亩司空见惯……莫说改征银税之法推行不下去,就算勉强推行,也不过是转嫁到老百姓头上,”殷策叹了口气,又想揉额角了,“陛下是一番好意,可惜此法……至少在如今的大胤是行不通的。”
慕清晏被殷策一番话堵了后路,顿时有点傻眼。
她虽是文科生,但学的那点历史常识高考完就还给老师,只勉强记得有人这么干过,至于事前做了哪些准备,推行过程中又是如何解决绊脚石和拦路虎的,她一概不知,更别提照搬过来。
“果然,经验主义要不得,”慕清晏懊恼地敲了敲头顶,细细寻思,又有点暗自庆幸,“幸好没生搬硬套,否则不是拿人命当儿戏吗?”
“那……就没别的办法吗?”慕清晏鼓起腮帮,越想越不甘心,“难不成,非得等到民不聊生、揭竿而起时,才能彻底割了这毒瘤?”
民意如潮,确实不可抵挡,但真到了那份上,天下又有多少生民黔首得殉了世家的锦衣玉食?
慕清晏自忖没有圣母心,但要她眼看着白骨遍野、生民涂炭……也着实对不住这些年接受的思想道德教育。
殷策回答得很干脆:“除非陛下下诏清丈土地,还田于民……但您应该明白,朝中公卿以柳家为首,甚至包括太后母家在内,手上都不干净,不会乐见于此的。”
尚未亲政的女皇陛下彻底耷拉下脑袋。
清远侯入朝多年,平日里多和些心机叵测之辈打交道,难得遇到如慕清晏这般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主,好笑之余,又有些不合时宜的忧心。
“圣上虽不晓民情,却有赤子之心,若能手握权柄,未尝不是国朝之福,”殷策于电光火石间做出决断,“以她的心胸……说不定真能根除沉疴,将这山河收拾出一番全新面貌。”
他低垂眼帘,忽然挽了挽衣袖,言简意赅道:“研墨。”
慕清晏:“……啊?”
殷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研墨,您亲自动笔?”
慕清晏二话不说,往墨池里舀了两勺清水,抓起墨条一气乱研……不料用力太大,墨汁四下飞溅,有两滴甚至溅到殷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