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犯难。
殷策毕竟浸润朝堂多年,见惯风风雨雨,稍一寻思已经回过味——慕清晏说她有法子,应该不是虚言,但这个法子一定存在很大的风险,极有可能触怒颐宁宫和世家权臣,叫她同时面临这两方面的压力,而以女皇如今的地位和权势,还不足以承受腹背受敌。
想通个中关窍,殷策毫不犹豫:“不要说了!”
慕清晏一愣:“什么?”
殷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如果这个法子要冒很大的风险,甚至可能招来颐宁宫的猜忌与世家的反弹……那皇上不提也罢。”
慕清晏曾对殷策可能有的反应做出梳理和推测,也预料到殷策会劝阻她,但那多半是出于对“对策”本身可行性的顾虑,而不是担心这么做带来的后果。
因为他是四境统帅,哪怕夺爵下狱,依然担负着家国安危与清远一脉的荣耀,那是重逾泰山的东西,远远超越一己之私。
所以慕清晏没想到,殷策会给出这样一个理由。
她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明知在“家国大义”四个字前,儿女情长简直不值一提,还是忍不住刨根究底:“你不赞成我行险,是因为我是一国之君,稍有差池就会动摇国本,还是因为……你担心我?”
殷策有点无奈,没想到某位女皇陛下片刻前还正襟危坐、殚精竭虑,眼下又露出小女儿情状。
但他并不排斥女皇对他的亲昵,就像他同样享受慕清晏专注凝视自己的神态,每当这时,那双黑白分明的水杏眼里映不出其他,只放得下他殷策一个人。
“……都有,”殷策沉吟片刻,给出答复,“皇上与社稷同样重要,臣……难分轩轾。”
仅仅这样一个答复,已经足够慕清晏眉开眼笑,瞅着殿外没人,她抓住殷策的手,送到唇边轻轻贴了下。
清远侯八风不动的脸难以察觉的浮起红晕。
慕清晏固然有心行险,奈何殷策竭力劝说,又道眼下不是和世家鱼死网破的时机,好说歹说,总算将景昭女皇那颗破釜沉舟的心勉强按捺住。
清远侯并非不知道,在北戎蠢蠢欲动的当口,军饷对北境驻军而言有多重要,可是要用慕清晏的安危来换这几十万两粮饷,殷策情愿选择裹足不前。
他可以不惜一己身家,可以粉身碎骨以殉山河社稷,却绝不想看到类似的结局发生在慕清晏身上。哪怕他明知,身为九五至尊,享了权柄尊荣,就该有一朝泰岳崩、君王死社稷的觉悟。
然而清远侯放不下。
有道是旁观者清,这点微妙的心思早在殷策自己察觉前,就被身边人洞悉看透。赵有宣来给殷策诊脉时,便若有意似无意地提点道:“殷侯不觉得您和皇上走得太近了吗?”
彼时西暖阁里没别人,殷策与慕清晏一样,都不喜欢宫人簇拥在侧,将人统统屏退——托女皇宠信有加的福,清远侯在勤政殿内的威信居然不亚于女皇本尊,听他发了话,一干人等忙不迭退出去。
殷策略略抬了抬眼,只回答了两个字:“有吗?”
赵有宣听他语气淡漠,就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不是清远侯乐见的,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下官知道您看重君臣情分,何况皇上对您先有救命之恩,后有庇护之情,您在感情上倾向她也是有的……但皇上毕竟是皇上,骨子里就流着皇家的血!”
殷策不悦地闭上眼:“皇上与先帝不同。”
“可她终究是太后名份上的女儿,就像她再如何宠信殷侯,也不能不顾及皇权安稳,”赵有宣端详着殷策神色,一字一顿,“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当年先帝与老侯爷何尝不是自小相识、情同兄弟,到后来……”
殷策一声断喝:“够了!”
赵有宣应声住口。
殷策胸口微弱起伏,半晌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放下衣袖:“这话我只当你没说过,以后也莫要再提……被人听了去,你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赵有宣有些发急:“殷侯……”
“我是当今从阎王殿前拖回来的人,”殷策沉声打断他,声量并不高,却带着说一不二的权威,“皇上救我性命、护我周全,为此不惜对上颐宁宫与内阁,可谓恩重如山!这条命是她给的,倘若有一天,她要收回去……本侯也认了!”
赵有宣了解殷策,清远侯虽然沉默寡言,可一旦开口就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余地。
所以他再没做类似的劝说,也再没机会劝说殷策,因为六日后,太后启程往万春园避暑消夏,阖宫惊动。
算算时日,这已是景昭三年的五月。
慕清晏对万春园并不陌生,那是历代先帝穷尽人力打造而成,既有江南水乡的秀丽,又有北方园林的大气,更兼容了西洋建筑风格,精致奢华自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