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见他没有怒意,心底也升起不该有的希冀来,继续说道:
“然后我便叫人放你出宫,后面也当没有你这个孩子,实在不知道你这些年遭遇如何,又怎么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大巫祝说天煞孤星克遍身边人,六亲都会一一离去,就算我们愿意留你,大巫祝也不会不管的。
你也知道,我们皇室嫡系一族,身家性命不止是自己的命,更关系到那凤凰羽的供奉啊,出了一丁点差错,便是无论如何都赔不起。”
这一通话,实在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当初抛弃阙渡的事情说得身不由己至极。
说着,老皇帝面露悔恨,老泪纵横,手又顺着衣角向上,颤颤巍巍握住他拿剑的那只手,带着一丝僵硬得可笑的温情。
“如今你已经长成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还未听你唤一声父皇,实在是、是、是——”
那双浑浊的眼珠骤然睁大。
血丝近似崩裂。
在夹杂着不可置信、绝望、愤怒、与痛苦等复杂的情绪之中,老皇帝彻底咽了气。
——死不瞑目。
阙渡收回剑,又抽回了手,指节上还有那没抹干净的一抹黛色。
这剧毒通过肌肤,很快便会渗透进人的五脏六腑。凡人内里脆弱,不出三个呼吸便会毒发。
“父皇,”他低低一笑,嘲弄之情溢于言表,“我确实是克尽六亲,叫您第一声,您便驾鹤西去了。”
话是这么说。
脸上却没有半点悲伤,只余无波无澜的冷漠。
男人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冷静。
以至于下属进来见到他这表情,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当他走近看见那龙床上的老皇帝,两眼一黑,差点直接栽了下去。
做出这般违背人伦、亲手弑父的事,主子的脸色竟然连一个变化都没有。
光是想想,就实在是胆寒。
然而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开口:“主子……不,陛下——”
一个巧妙变换的称呼,无形中彰显了阙渡这近乎一步登天般的位置。
一时间,外边的人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不约而同跪下,万人匍匐,高呼“陛下万岁”。
虽然登基前跟策立储君一样,都该去天塔供奉凤凰羽,否则并不能拿过太子金印或传国玉玺。
但是如今,众人心中,老皇帝死了,三皇子都是冒牌货,阙渡已经是唯一一个皇室血脉。
便是圣女暂时不愿露面主持策典,阙渡踏上金銮殿,也是毋庸置疑、指日可待的事情。
新帝除了阙渡,还能有谁?
何况,能出现在这里逼宫的,自然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就更要造势,逼迫那些观望中立者早日倒戈了。
然而,便是听到这么明显的恭维,阙渡也未尝变了脸色。
似乎得到那把椅子,跟得到一顿饭一样,不过是琐碎常事。
甚至还有些烦躁。
这些此起彼伏的声音,实在是吵了他的耳朵。
那一声声“陛下”,也显得不那么中听。
幸好,在大魔头发作的前一刻,这群人察觉到不对劲,又默契地闭上了嘴。
偌大的紫宸殿内外,只留下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混入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都叫人听不清楚。
阙渡的表情这才缓和了片刻,走过来,仿佛没看到那属下有些僵硬的脸庞,淡淡地问:“云锦阁的绣娘呢?”
属下一愣。
随即才想起来——
那日主子手底下的修士带回来七八个间谍,却未下狱动刑,放在侧院好吃好喝供着。
随后,神宫的巫祝就来把人领走了。
还让人转交给主子一截被撕下来的衣袖,饶是他还算得上伶俐,也不知道那又是何种暗示。
主子显然也没有想明白,半日之后,才迟迟命令他,先将全京城最好的绣娘找来。
可如今这风口浪尖,危急关头,他有别的要事禀报,差点就把阙渡这道命令给忘了。
但按主子的秉性,就算他现在更想要汇报的是天大的事情,也得先规规矩矩地答完主子主动问的话才是。
属下硬着头皮:“云锦阁储了这天底下最好的衣锦布料,如今主子还未定好要何种式样,绣娘得在那里多挑选些时日,选上最上等的布匹,直接呈给主子过目。”
“不用给我。”
阙渡顿了顿,才道:“后日,人和布匹都送到太子府。”
属下:“是。”
他又沉吟了下:“多选些时下贵女最喜欢的花色。”
属下瞳孔一震,才道:“……是。”
又想起什么,拧起眉:“不过不要太过花哨俗艳。”
属下:“是,臣还有一——”
阙渡却恍若未闻,瞥了眼老皇帝:“驾崩的消息,晚几日再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