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手持禅杖,一路念诵着经文走来。
段景忱缓缓抬起头,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他万分小心地将怀里人放下,跪到僧人面前,眼底尽是绝望,平静地把头磕在地上,“求住持师父,救他一命。”
他已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怎可如此卑微,给僧人下跪。
住持提掌行礼,声音空旷:“阿弥陀佛——”
那夜后,宫人用了整月的时间,才终于清理干净皇城里的血迹,尘埃落定,一切归于平静,太子生前所有罪证被公之于众,身为一国储君,结党营私,纵容党羽鱼肉百姓,致使上万人受灾,后又弑父夺权,重重罪行累积,天理难容,虽身死,仍要受尽世人唾骂。
至于他是否真的罪该至此,不需深究,成王败寇,世人从来无需知晓全貌,更无需知晓皇权背后的血腥纷争。
一月后,新皇登基。
震慑天地的钟磬声响彻整个京城,天下伊始,万民庆贺,庆贺大齐迎来圣明君主,实乃江山之幸,百姓之福。
他一身秀金衮服登上高台,冕旒垂在额前,遥望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俯首叩拜。
自古以来,帝王为何皆以孤家寡人自称,如今他站在这个位置上,终于懂了。
没有让天下人失望,登基之后,他清肃官场,以太子为首的巨蠹集团被连根拔起,中州受灾一案,所有涉案官员全数被清剿,除此之外,其余曾跟太子有连带关系的大臣也被逐一革除。
晏林军十年前的叛国案被推翻重审,原是皇后干政,设计残害忠良,晏林将士从未背叛大齐,段景忱履行承诺,还了将士们清白,并借此稳固军心,收拢了四方兵权。
后又修律法,减赋税,从前的苛政全数剔除,百姓生活安宁,天下至此归心,大齐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而世人只见君主贤明,却不知高高在上的君王,每夜每夜,都要在那寂静佛塔中长跪不起。
灵台寺后山有一浮屠塔,传闻塔中供奉的舍利有灵,只要是虔诚悔过之人,佛祖自会开恩放他一命。
棠公子这一生,满身杀戮,罪孽深重,不得善终是他现世的因果,如今他身受重伤,不能到佛前忏悔。
可有人愿替他赎罪?
他曾笑过他,忱哥哥,你怎能轻信神佛,神佛之说都是假的。
是假的,可无能为力的时候,他还能信什么?
又一夜,段景忱在灵台寺中从月升跪到月落,住持师父踏着夜色前来,“陛下,时辰到了,回宫吧。”
他起身,合掌对住持行礼。
住持躬身回礼,询问他:“棠公子近来可好些了?”
转眼几个月过去,该是有些起色了。
段景忱道:“幸有住持师父的良药,他身上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阿弥陀佛。”
夜色无声,段景忱带着宫人离开了寺院。
入冬了,雪落得静悄悄,跪佛要虔诚,他方才只穿着单薄衣物,出来时手脚已经冻得僵硬。
宫人赶紧上前给他披上狐裘,催着驾车的人快些走。
马车在山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从灵台寺一路延伸到皇宫。
回宫后天还未亮,段景忱没休息,如同往常一样在他床边守着。
宫人挂心陛下龙体,想劝说陛下休息,却是谁也不敢开口,只默默将药送来了。
棠公子的药,陛下每日都要亲手替他上的。
床榻上的人面色沉静,闭着眼睛,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血气养回来一些了,看着已经不那么苍悴,像睡着了一样。
段景忱轻柔地解开他衣衫,伤口处的溃烂不似从前那样触目惊心了。
睡着了也好,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他仔细将药涂抹在他伤处,耐心地与他说话,“去年元日,你在雪中给我抚琴,非要我留在教坊司陪你一夜,我不肯留,那时你是不是伤心了?”
“又要元日了,今年我好好陪你,往后每一年都陪你,好不好。”
“小棠。”涂完了药,他放下药瓶,将他衣衫重新整理好,凑近他脸颊耳语说话:“可怜可怜忱哥哥。”
你好起来,想要什么我都答应,想如何就如何。
可床上的人双眼紧闭,说什么也是听不到的。
寒气一天比一天重,转眼到了年关。
今年降了好大的瑞雪,当真是天佑我大齐江山。
日子顺遂,百姓自是能过个好年,从腊日到新年,京城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喜庆氛围不曾中断,上至高官,下至平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民间尚且如此,皇宫里就更不必谈了,为讨皇上欢心,内务府煞费苦心,按着命令,准备了比往年更足量的烟花爆竹,元日那一晚,整个京城的百姓都看见了漫天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