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的动作很迟缓,一直到再次抬步,眼前的昏黑都没有缓过来。
广袖终于离开榻沿,垂落到寒凉凝滞的空气里,韩寂就要走了,他今夜来过这里,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忘记。
可他忘记一件事——
谁都探不到皙仪真实的内心,也没有办法猜测到她下一刻会做出多荒唐的事情。
她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她不愿意让他走。
韩寂浑身一颤,愕然回身,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觉得,他那晚转身的动作实在太快、太着急,不像是惊讶,更像是期冀。
皙仪真的在恳求他,虽然一定有八分是伪装的,是赌他在良心与爱怜的两重纠葛里,会更看重她的心愿。
“玄英,今日是我生辰……”
她极尽可怜,哀求地低下头、弯下腰,软了一身骨头。
今日是她生辰啊,韩寂突然想,他把她带出来,颠簸一路到了异乡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她生辰的时候,如此重伤她呢?
一刹那的犹豫,是被她蛊惑,却也是他给自己找的理由。
好安心地有一夜的隐秘缱绻,哪怕隔日青天白日之下,他们又要回到客气疏离的师徒关系,哪怕这一场夜间清梦永远不会有结局,最多停留在今夜。
天光一亮,偷来的这一段时光就要宣判结束。
他随意地躺在地上,只铺了一层薄被,皙仪枕头仍有湿迹,但她因他在身边,慢慢平复情绪,又慢慢安然睡去,现在已经呼吸绵长、神色安详。
屋里炭盆烧得滚烫,烫到他耳尖红透。
韩寂心想:他也已经不年轻了,怎么还会在今日如此鲁莽,犯下滔天大错。
方才,皙仪落下眼泪,不知是真情还是演戏,揪着他的衣袖不放,她说,陪一陪我,就半个晚上。
我绝不多求。
因为过了今夜,我就不能再唤你玄英,从此之后,外人面前,或是你我独对,我都只叫你“师父”,再不会多说一句、多走一步。
玄英,玄英。
她仰头看着他,脖颈如此纤细、如此锋利,眼神直白热烈,刺穿他最后一层心防。
“你为什么要叫‘玄英’呢?”皙仪问他,可是他们心里分明都有答案。
冬为玄英,但韩寂出生在七月流火。
韩寂抓紧了被沿,将皙仪极其轻微的呼吸声清出脑海,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咚”一声,熟睡的女郎滚落到他身边,屋里点了安神香,她身子虚弱,往往被香熏得困倦,摔到地上了也不知道醒。
韩寂怕她受凉,匆匆用身上的被子将皙仪裹住,然而皙仪像找到热源一样,手脚都往他身上攀。
他登时愣在原地,春藤缚身,一动不能动。
--------------------
第41章 不辞冰雪(四)
===============================
新年第一天,皙仪起得不早,她睁开眼的时候,见外面天光大亮,心里还分外疑惑。
说好了今日要接着行路的,晏缘之不是想在十五之前把事情解决吗?她起这么晚,怎么没人来催她?
屋里熄了炭火,冷得过分,皙仪打开木柜子取狐裘,眼神不经意落到最高一层,却忽然结结实实怔在原地。
木柜最高层,她碰不到的地方,整整齐齐叠了一床被褥。它们原本不是放在此处的,没人比她更清楚。
皙仪额间莫名其妙一阵离奇痛楚,她伸手去按,错落的记忆才迟缓地回到识海。眼前一幕幕闪过失礼到荒唐的场景,从高楼栏杆并肩,到床榻逾矩相拥。
昨夜她迈出最惊险一步,甚至是在晏缘之面前。
或许晏缘之已经看出端倪,但她想要的,不止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她试着在他面前暴露所有,逼迫他在知晓事实真相之后,还愿意回护她和韩寂。
也不知道成了没有。
昨天晚上那几盏酒还是起了点用处的,起码她现在真是把那些片段记得模模糊糊,哪怕回忆,也再难还原全部。
……被褥?
皙仪心念忽而一动,微讶抬眉,僵硬地看向最高层整齐叠着的被褥。
谁动过?谁会动?还有谁能动?
皙仪拧了拧眉心,她回头看向稍有些凌乱的床榻——以及榻边平整的地面。
炭盆凉透,她还没来得及取出柜子里的狐裘,冷得她浑身一哆嗦。皙仪匆匆忙忙穿上厚裘,头发被狐裘卡在肩颈处,扎得她肌肤痛痒。
她正愣在原地回忆昨天她到底做得多过分,屏风之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声叩门。
皙仪一看那苍老瘦小的影子,就知道是晏缘之。尽管昨夜在他面前演了一出荒唐戏码,想来晏公现在可能还没缓过来。但她从来懒得把尴尬局促放在这些事身上,或者说是放在除了韩寂以外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