皙仪躺在榻上,静静地看着老畜生那张模糊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她身下分明是高床软枕,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那间狭小的房间,挡不住一寸风雨,夜里一旦风凉,骨头缝都要吹疼。
她只能紧紧地裹着身上的破棉袄,然后躺在草席上,满地潮湿痕迹,冷得她骨头都要碎掉了,只想着,多苟活一日是一日。
片刻之后,不知现实过了多久,在梦里仿佛只是恍然一瞬。她又感觉自己身处摇摇晃晃的车板,梦中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月黑风高,驴车孤寂地在泥泞地里慢行,载着她去另一个地狱。
“不许哭,再哭把你扔下去。”
赶车人大声喊着,威胁她、吓唬她。
皙仪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都是真实的回忆,这是回到了那一天,有人塞给老畜生五吊钱,然后把她买走。
她在驴车上哭,赶车人骂她,她还骂回去了。
她脑袋仍是清醒的,只是忽而觉得可笑,怎么都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了,梦里还是只有这些东西?难道她这条命还是天生的廉价,有些好东西连梦里都不敢要?
皙仪在梦里又看过一遍那天的景色,天那么黑,黑到像要压在她头顶上一样,她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开。
驴车走得很慢、很晃,飘摇的树枝在旁边,一寸又一寸地远离,然后又一寸又一寸地靠近,景色重复无聊,而且阴森恐怖。
皙仪想:原来那天夜里这么吓人。
她已经失去五感触觉,不知道枕头在无知无觉中,已经洇出一片湿痕。更深露重,她在梦里落下两滴久违的眼泪,为她这坎坷的幼年时分,而她自己什么都没有察觉。
韩寂端着醒酒茶走上楼的时候,想要避开所有人,宴席已经早早结束,大家各回各的房间,这里楼层高,没有人会注意到。
只有晏缘之,他只需要避开晏缘之。
他脚步放轻,再放轻,路过晏缘之房间的时候,几乎连喘气都不敢了。
有些事情上他天生迟钝,但也知道,尽管他待皙仪和皙仪待他都是清清白白,他夜里出现在她的房间,也是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哪怕是最亲的长辈,哪怕他心里明白,晏缘之就算知道了也会回护着他们。
那样也不可以。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他正要走过晏缘之房间的时候,却忽而听闻“吱哑”一声,韩寂愕然回头看,果然是晏缘之打开了窗。
瘦小苍老的人影背着油灯微弱的光芒,神色几乎看不分明。
韩寂心里一阵乱跳,嘴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却解释不出来一个字。
晏缘之头一偏,用下巴指着南边的方向,那是皙仪的房间,他问:“醉了?”
韩寂自知骗不过晏缘之,只能点点头,“有一点。”
晏缘之笑了一声,脸色却并不亲和,仍然半是沉稳、半是淡然。韩寂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心如擂鼓。
老师不会看不出来的,他必然知道很多事情,也必然……能看透很多也许连他们两个人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的事。
“早知不给她送这壶酒了,还劳你大半夜地要起来照顾她。”
韩寂还没来得及回答,晏缘之的身影就从窗边消失,随即,他那侧的房门被推开,晏缘之匆匆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醒酒茶:
“走吧,我随你一道去,看看小朝晞到底醉成什么样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有什么人说长道短。
但是韩寂心里莫名不安,他知道,晏缘之在保护他和皙仪,然而这样的保护,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地阻隔?
先推开皙仪房门的是晏缘之,他个子小,挡不住韩寂视线,于是他一眼就看见榻上平躺安眠的纤弱身影。
帐子还没放下来,油灯也没熄,屋里勉强还算亮堂,她就这样睡着了。
晏缘之把茶碗搁在几案上,无奈笑道:“看来真是醉得不轻。”
而后意有所指地隐晦道:“好好地过个生辰,结果长寿面也没吃上,光让她一个人喝壶酒了。”
韩寂听出他言外之意,心里清楚,其实皙仪也不是一个人喝的。
那时他在她身边,只不过不知道壶中装的是酒,所以他没拦住,事态也只能发展成现在这样。
晏缘之蹲下来,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皙仪肩膀,沙哑苍老的一把嗓子,难得温和到过分:
“小皙,小朝晞,醒醒,起来喝了醒酒茶再睡!”
韩寂站在他身后,不靠皙仪的床榻太近,然而视线却难免,被她枕头上的一滩湿意吸引。
他整颗心顿时揪紧,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上来,手指都开始不停颤抖。
没人比他更清楚皙仪为什么会夜里哭泣,也只有他见过她夜半惊醒,窒闷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得喉咙连着额间一块剧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