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管我了。”回过神,他吩咐木棉,“今夜耽误了阿绫出宫,你安排他睡在暖阁吧……冻了许久,替他熬一碗红枣姜茶,记得加桂花蜜。”
阿绫换洗完接过木棉送来的姜茶:“殿下喝了么?”
木棉摇摇头,伸手指一指他,再指一指茶壶。
他心领神会,端起茶盘,轻车熟路走去书房。
线香的一缕细烟袅袅上升,阿绫原以为他是在看奏折,可走近才发现,云珩面前摊开着般若心经,正逐字逐句誊抄。
阿绫倒了杯茶,在一旁等一页写完了,趁着他挪镇纸的空档递过去,果然,云珩接过二话不说便仰头喝下……阿绫不禁庆幸,还好茶不算烫。
他垂下眼,盯着写满的宣纸。当朝太子虽年仅十八,但一手好字历来是被称颂的。
普普通通的行楷,也被一些人诟病太过精致矫作,筋骨不佳,不具锋芒。乍看之下的确只觉得清新俊逸,可盯一阵子才能察觉不俗的气韵,那一字一句像要从纸面上跃出,呈现一种令人着迷的动态,尤其是枯笔处的飞白。
人常说字如其人,阿绫重新抬眼看了看执笔之人,他面上倒不显得悲恸,此刻该是把一腔愤懑与挫败都留在了笔尖,才让篇心经格外动人心魄。
太子站在桌前一张一张地写着,笔锋连绵,阿绫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
这些日子他存了心思去听,去想,云珩的处境并不若他想的简单。对手是年长十岁的睦王,早在云珩开蒙前,对方就已经在培植势力,若不是云珩生性谨慎,再加上有几分运气在,怕是早就被人得手。眼下虽被动,可弱势些的太子仿佛更得皇上护佑,反而睦王,时常受到明里暗里的敲打,这未尝不是好事……
自责、痛心与惊吓,他深知云珩眼下没有心情想太多,但贺礼被烧毁,总还需要个对策的。
他盯着爬上中天的半片上弦月不禁思索起来。
那尊佛像是花了许久功夫,才找到最合适的木料,技艺最精湛的工匠,再历经两个月悉心雕琢而成,如法炮制铁定是赶不及了。
可百善孝为先,虽不是血亲,但她毕竟是所有皇子名义上的祖母。老人家花甲寿辰,身为太子,若是空手不送,难免要被人诟病对皇太后不敬,留下后患。
佛像,佛经。
他福至心灵,随手捡了一张写完的宣纸对着光看了看。
既是吃斋念佛之人,不如就投其所好送这心经吧。毕竟皇太后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到了这个年岁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何况她亲子意外丧世,想必更无心那些身外之物了。
前朝的事,阿绫一知半解帮不上忙,若说能做些什么为殿下分忧,大概就只剩刺绣了。
他不知不觉靠在窗前睡过去,又迷迷瞪瞪被唤醒:“阿绫,去床上睡。”
“嗯。”他也不知自己是去哪里,总之是踉踉跄跄倒在一张温暖的床榻上,心满意足睡去。
“木棉……”云珩坐到榻边,“……你说若是有一天,他发现……我并不如想象般良善,实则与云璿之流无甚区别,他会失望么?”
万籁俱寂,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他默默盯着阿绫安然的睡脸,随手抓了那人耳边的一缕头发把玩了一会儿,心情总算平复下来。
日子还要过,小皇叔虽与他不算亲近,但这条人命他也要记在心上。
“木棉,明早我要上朝,赶不回来,你到了时辰叫醒他,别叫他误了造办处的差事被怪罪。”
木棉盯着那条惨不忍睹的麻花辫点了点头。
云珩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一笑:“明日起床,你替他拆了吧。”
说完,他起身熄灭了桦烛,离开暖阁。
晞耀宫够暖,阿绫醒的容易,不必先拽了衣服到被窝里温半天才敢穿。
原本从住处出门,一路进宫再赶到造办处得有小半个时辰,今日要从容的多,只需一炷香。
他以为自己是头一个赶到,不想一上楼便看到阿栎站在他的绣绷前等他,难得这人也这么早,兴许是昨夜又为他担惊受怕了。
阿栎像是习惯了他时不时消失不归,也不多问昨夜之事,只抱着胳膊连声叹气:“阿绫……我不知你与太子哪里来的交情,可无论如何太子终究是太子,你就是个低微的匠人,草民贱命,出了事说舍弃就能舍弃,生杀予夺都在他们一念之间……你自己可要掂量清楚,莫要脑子一热便惹祸上身了……”
他又何尝不知这其中凶险,或许在旁人眼里这是自不量力,可十年间种种过往,他早不能将云珩单纯当做与自己尊卑有别的储君看待,何况……何况那是云珩啊,他又怎可袖手旁观,让那人独自面对这宫中的无尽寂寞和百般凶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