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学生,等一等。”
当几束手电筒的光同时晃到施费恩脸上时,他不禁懊恼地想,这四年马约翰先生的体育课还是白上了。
都提前预警了还跑不过,啧。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发生械斗。
当然这很难说是两方械斗还是施费恩纯挨打。
对方也没有扭送他到刑房的意思,而是客客气气将他请到船上。
正是他先前避之犹恐不及的莲花池边那一叶小舟。
薄薄的月色下,船蒿一撑,水光剪开又合拢。
船篷的布帘掀开一角,无人呵斥催促,施费恩却颇有种忍辱负重的心情。
他乖顺地躬身步入篷舱,听见身后那一角帘门哗的一声利落地关上。
几乎同一瞬间,他迅速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或许从此不同了。
“是你。”
施费恩看着眼前那位丰神朗朗的青年,尽量保持风云不动的神色,心内实则大受震动。
他舔了舔嘴唇,干涩地说,“原来你是中统的人。”
他和陆应同并不是第一次见了。
过去,陆应同与他的实践课老师柳时繁颇有些交情。
课余柳先生逮住他帮忙扎总也扎不完的风筝时,这位陆大才子时常唤柳先生同去吃饭喝茶,每每也捎上他。
后来柳先生的室友谢云轻学姐搬去点苍山做研究,陆大才子就很少出现在昆明城了。
“你怎么不猜猜,我也许是别的什么人?”
陆应同眉梢一动,在暖黄的烛火中,目色沉静地注视着对方。
对于“中统”这样直接的字眼,从他眼中却看不出任何肯定或者否定的痕迹。
施费恩心里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前前后后重新计较了一番。
半晌,他冷静地解释说:“地下党在学校中行事,不是这样蛮横且故作神秘的作风,与三青团正相反。排除这两个,剩下的军统么,看今夜这样阵仗,想必你早已将我的背景弄清楚了……”
一束寒光从他湖水般清润的眼眸间划过,“民国二十八年,我是军统仰光行动人员训练班的一期生,我虽不过是一枚弃子,但他们若想召我回去,还不必用这种方式,更不用劳动学长大驾。”
显然,陆应同对施费恩的应对很满意。
他的目色闪烁了一下,接着,倒了一杯水推到对方面前,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我们就谈一谈你为什么会成为军统弃子的事吧。”
他从兜里摸出一个银制的烟盒,轻轻摆在白瓷水杯的旁边。
银制烟盒的主人叫做孟常随,是中统党网行动队的一员。
而他所钟情的女人方姮,是施费恩的养母。
六年前的十二月十三日,日本人从中华门开进南京城的那一天,方姮被流弹击中死在下关码头。
也是在那一天,施费恩从鬼蜮血海里拼着最后一口气划到上游,最后攀上江南铁路那一列因难民爆满而只能艰难爬行的列车。
六年的时间不短了,可两千个日夜里,施费恩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在那趟列车上,每经过一个隧道,便会听见凄厉哀绝的尖叫:“有人掉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
那段时间,甚至在没有星光的黑夜里,头顶还有日本飞机不息地轰炸和扫射。
沿长江而上,他捱过无数个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夜晚,此生永远无法抬头直视星光和月亮。
因为在星月灿烂的夜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轰炸、痛苦的悲声、倒下的身躯和血腥密布的呼吸。
逃到长沙已经是转年的二月,春寒料峭,施费恩在汽车站汹涌的人潮中见到孟常随。
“小兔崽子,你他*的……你他*的,活下来了!”
孟常随的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施费恩,却被对方躲开了。
“她死不瞑目。”施费恩冷冷地告诉他,“而你还在忙着追杀地下党,杀我们中国人。”
自那以后,他没有再见过孟常随,也没有听说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消息。
应该说,如果没有方姮这一纽带,那么施费恩和孟常随,本就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然而,由于军统和中统内斗严重,哪怕施费恩特意远赴仰光,化名混血侨胞从而加入行动训练班……
哪怕同期只有三个人能完成最艰苦险恶的雨林演练,而施费恩正是其中一个,最后,他还是被不留情面地放弃了。
就因为他养母的男人,叫孟常随,是中统的人。
平心而论,施费恩并不会因为这一点遗憾而将怒火牵连到孟常随身上。
锄奸只是报国的一种,这一条路走不通,总还能找到另一条。
只不过,此刻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另一个事实:这个银制烟盒是方姮给孟常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