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两个猎人在幽暗的密林中逡巡,以对方为猎物。
他们一直走到刚刚谢云轻喝闷酒的瀑布旁才停下。
厚重的云团已经完全将月亮蒙住,飞流击石的声音恰巧能掩住正在发生的密谈。
“我要知道谢云轻是怎么从甲字部出来的。”陆应同紧紧盯着孟常随,语气很干脆,“包括她出来前见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孟常随回绝得也很干脆:“这超出了你能知道的范围。”
对于他来说,陆应同确实还太年轻,资历也浅,还远远没资格主动提出这种要求。
陆应同需要多一些耐心:“那么,我能够知道的呢?”
孟常随嘲讽似的笑了几声,而后将烟蒂比在双唇间,做出“静默”的手势。
“你能知道的,早都知道了。其他的,也不该来问我。”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今天我们两个见面的事,我不会向老师汇报,如果还有下一次,你要知道,我不会再赴约。”
说完,将烟蒂扔在草丛中胡乱踩了几脚,叮里当啷踢开挡路的白酒瓶,转身就走。
陆应同的心头沉默了一下,片刻后,在孟常随身后朗声道:“民国十七年,你的老师孟道远,也就是我的父亲陆鸣真,亲手处决了一名女共|党,并且私自吞下了她在西南军矿的所有股份隐瞒不报。”
“那个叫做程嘉怀的女共|党是现今实业部大员徐懋敬的结发妻子,她的儿子程近书,在民国二十三年加入了CC系,短短一年内就成为了CC系中枢青|天|白|日团的重点培养对象。”
他步步紧逼,讽刺道,“而你们中统如日中天时也不过只是CC系放出去的一张网,用陈先生烧雪茄烟脚的火随便燎一燎,就没了。”
即使已经隔了相当一段距离,陆应同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掩藏在厚重蓑衣下的肩背在一片黑暗的死寂中,正不能自控地微微发颤。
“十年前,孟道远没料到徐懋敬一朝续弦,摇身一变成为CC系掌权人陈先生的连襟。十年后,他同样低估了徐懋敬对那个‘逆子’的关心。”
话已至此,陆应同不再往前走,“当孟道远发觉徐懋敬一直在秘密调查程近书背叛CC系、投靠日伪政府的真相时,他才终于慌了,为此甚至不惜让你——当年党务调查科后进中的第一名来这深山里当了一整个冬天的放牛翁。”
如果谢云轻跟苏区没有半点关联,或者她是真的不知道奚玉成流落何处,那么孟道远根本没必要放了她之后还派人监视。这除了让自己在党内多树一个敌以外,毫无意义。
除非,孟道远是想造一个共|党出来,就跟中统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然后通过打压谢云轻的父亲谢为山先生,进一步取得谢为山的对立派——CC系掌权人陈先生的好感。
如此一来,就算将来有一天徐懋敬为了儿子程近书的事要与他作对,也不得不多加权衡。
对谢家的打压,孟道远和他背靠的势力早已经有过行动了。
就近的来说,七七事变后,委员长在庐山召开抗日谈话会,邀请海内外名流共商对策。可时任北平市副市长的谢为山一到庐山即被扣下,理由是与延安有所往来,并为其联合抗日的主张奔走。
这听来确实很讽刺,但在抗日谈话会上因为“暗地里联同延安宣传抗日”而被扣押,这是既成事实,并非是陆应同空口无凭、道听途说。
当时,委员长下令对其扣押调查,内中自有另一些用人的考量,但引发这件事的直接原因,则是孟道远手下的举发。
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谢云轻被关在中统甲字部的那两个月里,谢家根本无力为她奔走。
而如果谢云轻本人真的有某种隐藏的身份,并非是孟道远故意要对她的履历生编罗织一番,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她在审讯室里还见过除了中统调查局一处以外的人,并且面对那个人,她开始有了一些与平常审讯时不同的反应。
这些反应,便成了孟道远眼中关于其隐藏身份和背后关联的突破口,这使得“放虎归山”这一步棋看起来具有更实际的意义。
“我只需要谢云轻从甲字部出来前三天的审讯记录。这件事对你来说不难。”
陆应同又向前方的黑暗中走近几步,“如果没有记录,就用你的眼,你的耳,来告诉我。”
孟常随微微驼起的高大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你是谁?”嗓子被烟气经年日久地熏蒸,已不复当年清润。
陆应同凉凉地笑了笑:“我是中统特务陆鸣真的儿子。亲儿子。”
“你既然知道这个时候拿老师出来当挡箭牌,那就更该明白,你这样出身,知道太多只会惹祸。”孟常随缓缓地转过身,声音如同北风从残雪下的原野划擦而过,“害自己,也害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