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他爱新觉罗·胤礽做不到。
抬起眼,正好可以看见三交六椀菱花隔扇窗的那边,正殿沥粉贴金双龙彩画下,金漆的雕龙宝座立在地面,无限威严,平台前的铜胎掐丝珐琅香炉终年香烟不断,这不禁叫他恍惚起来——或许有一天,他会身着龙袍登上宝座,端坐于“正大光明”四个字下面,可是如果代价就是负了他的太子妃,是让后代们继续胤禔胤祉的夺嫡之路,那么毫无疑问,他将会变成自己年少时最讨厌的那种人。
曾以为成为天子可以改变一切,可是在昨夜的恳谈后,胤礽终于明白,即使一个人可以成为帝王,君临天下,依然有一种无力感,源于伦理纲常,无计可消,无理可消,无情可消。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将爱人揽入怀中,静静嗅她的雪中春信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膳桌上了又撤下,夜幕降临,更深的夜色降临,石小诗在他怀中静静陷入沉睡,他才看见梁九功呵腰从廊下而来,压着嗓子道:“万岁爷醒过来了,唤您上跟前去呢。”
胤礽说好,小心翼翼地将石小诗抱在榻上,又拿了块毛毯将她全身盖好,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梁九功笑出一脸褶子,“您成婚前奴才还跟万岁爷打过赌,那时密报上言石家女性子沉稳,万岁爷便说您只会同太子妃相敬如宾,可奴才却不以为然,以一粒金瓜子为赌注,果然日子久了,您和太子妃这般伉俪情深,奴才只好将那粒金瓜子笑纳啦!”
胤礽有点不好意思,颔首道:“梁谙达,汗阿玛好多了么?”
“差点忘了正事,”梁九功一拍脑门,“万岁爷醒来只是叫渴叫饿,脉象也稳了,想来那洋人的金鸡纳霜是真有用啊……奴才这就上御膳房叫魏珠做鸡羹小菜,待会儿您正好亲自伺候万岁爷用膳。”
胤礽笑道:“梁谙达辛苦了。”然后掀了帘子,走进天子寝宫。
康熙的面色果然比白天强多了,大概是断水断食了一整天,人还是虚的,此刻斜斜靠在引枕上看手边的折子,听见胤礽进来,他脸上绽出了一个孱弱的笑意,拍了拍床边道:“保成过来。”
“汗阿玛,您感觉好些了么?”胤礽顺手端起桌子上茶杯递过去。
“朕好多了,”康熙放下手中折子接起茶杯,“听说是你力主用了洋人的金鸡纳霜,太医院那些老顽固差点把我乾清宫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儿臣斗胆,”胤礽此刻才觉得后怕,“儿臣先给自己试了药,确定无毒后,才让汗阿玛服下的。”
康熙拍了拍胤礽肩头,“好儿子,朕若清醒,也要试一试这西药……你也知道,朕一直很喜欢西学,这些年在宫内宫外推行种痘,也是听了洋人的劝告,以消灭天花之灾。”
胤礽点头,“汗阿玛英勇开明,是我们兄弟学习的榜样。”
“但是当朕一病不起时,也就你一人能力排众议,”康熙叹了口气,“若非这场大病,朕心中还犹豫你至情至性,能否执掌天下,可此刻朕明白了,保成,你是朕唯一的珍宝啊!”
胤礽浑身一颤,立刻跪下道:“汗阿玛,儿臣……”
“你是不是还在怪朕?”康熙有些怅然,“等了二十多年的真相,竟比你想象的不堪……”
胤礽深深泥首下去,“儿臣不敢责怪汗阿玛。”
康熙默然片刻,“保成,我教你一句话,恩怨情仇,皆为凡心,可你要当皇帝,就不能有凡心,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胤礽很慢很慢地把头抬起来,一张看似无波无澜的脸,对上康熙那凝重的神情。
“朕已经命人将荣妃传至乾清宫后的仙楼了,那楼上了锁,她是出不去的,明天一早,朕会亲自治她的罪,是死罪,还是囚禁冷宫,或是贬为庶人驱至宫外,这些都由你决定。”康熙皱起眉头,“但是朕要你答应朕,等你成为天子,在恩怨情仇和家国大业面前,孰轻孰重,你要明白如何选择。”
胤礽唇角嚅动了一下,低声重复:“如何……选择?”
康熙垂下眼帘,盘了盘手上的一串十八子佛珠,“这两年,石家在京中风生水起,毓庆宫侧室久不承宠,太子妃诞下皇太孙,已经有人联名上奏,让朕将石文炳从三等伯提拔为侯爵……朕问你,倘若有一天,石家父子威胁到皇权,你能舍得下太子妃,重开大选,重新扶持一股势力么?”
虽然心中早就料到康熙的决定,可真当这句话问出口时,胤礽心头还是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