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铛”的腰铃声在漆黑寒夜里仿佛无数冰凌刺入耳膜。
这是契丹人的城池,但与别的聚落不同,这里面的人太多了,人挤着人、摩肩接踵,多到了诡异的程度,所有人都在跳舞,口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背上的伤口崩裂了,周温嵘却面无表情,用力把铠甲系紧,抬手,张弓、搭箭。
一支火箭穿过人群,钉在人群正中央那位萨满的脚下。
人群散开了一条道,却不是因为害怕,陡然之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挂胸前的护心镜高举起来,在煌煌篝火的照耀下,仿佛一瞬间升起了千万个太阳。
铜镜是萨满教徒抵挡恶鬼的盾牌,此刻,所有的铜镜都朝着周温嵘所在的方向。
然而,周温嵘没有任何感觉。
愚昧的迷信啊……
他又搭上了一支箭,瞄准的是穿着神衣的萨满,但迟迟没有松开弓弦。
篝火和铜镜的光芒把神台照得格外亮堂,纵然相隔百米,台上的景象依然清晰可见。
台上有一个草人,与真人同高,身上系满又粗又长的红线。这是萨满教的送魂仪式,那草人是死者的象征,红线原应该由死者的亲人牵握,此刻,红线的另一端却系在……无数的尸体上。
萨满仰天哀嚎,抡起神棒,一棒接着一棒,把红线全部打断,最后抱起草人,用力抛向远方。
抛掉草人的一瞬间,萨满大汗淋漓,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也是在这一瞬间,城内的其他契丹人全部双目充血,咆哮着向城外杀来,就连被大周军士飞箭射穿了胸膛也没有丝毫痛苦的反应,仿佛没有知觉只知杀戮的活死人,和在白杨门突袭周温嵘的奇袭游兵一模一样。
神鼓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王爷,活死人太多了,施咒者藏在人群之中,根本杀不过来!”部下前来回报,“不难对付,但太多了!”
“无妨,让兄弟们把城围住,别进去,也不要放人出来。”周温嵘收起弓箭,盯着那个倒地的萨满,喃喃了一句“不是他”,继而问身旁的人,“猛火油都倒好了么?”
部下回禀:“已经布置妥当。”
“花拂衣。”周温嵘唤了一声。
花拂衣上前禀报:“经前方将士查探确认,城中之人甲胄破烂、身上带伤,恐怕皆为被施了邪咒的契丹伤兵。”
数十万伤兵,魂魄被困锁在破烂的肉身里,化为无所畏惧的利刃,势要与大周战至粉身碎骨。
周温嵘心头涌起一股莫大的悲凉之感,思忖片刻,吩咐部下:“让大部队退后,为免动摇军心,今夜的所见所闻绝不能流传出去。花将军点火备箭,剩下的,交给我。”
秦王麾下军纪严明,得令便往后撤。
只有花拂衣留在一旁点火递箭。
周温嵘接过火箭,道:“此举杀孽深重,会有报应。你也退下。”
“我不怕下地狱。”花拂衣笃定道。
“我说笑的!这世界未必会有地狱,但是,你应当有所畏惧。”周温嵘笑了笑,抬手指了个方向,“行了,去那里守株待兔。”
“是。”花拂衣这才领命离开。
周温嵘毫不迟疑地放箭,射向预先倾洒了猛火油的地点。
熊熊烈焰燃烧,黑幢幢的人影挣扎舞动,所有人都已失去痛觉,濒死之际,一声哀嚎也无。
但当整座城化为一片火海,在某个时刻,施咒的人终于肯放弃,那些燃烧着的活死人便忽然齐齐倒在地上,骤然爆发出哭喊哀嚎,如震天的雷鸣。
周温嵘闭目,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睁眼,又恢复了神采,把弓箭往火海里一抛,跳下城墙,找到花拂衣,见她果然擒获了真正的施咒者。
不出所料,做法的萨满只是障眼法,真正向契丹伤兵施咒的,是五名密教喇嘛——扯去萨满的巫袍,底下是红黄色戒衣、花坎肩,刚长出青茬的头脑。
契丹人信奉萨满教,但辽国改信了释家,从西天竺摩尼三藏,深究瑜伽精义、密乘经典,若未被大周所灭,往后将会发展成为北方佛国。
这事,周温嵘绝不允许。他的枪又狠又准,眨眼间捅穿了其中四人的心脏,但当枪尖点在最后一名喇嘛的胸口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你是谁?”周温嵘问。
喇嘛回答:“你又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周温嵘答不上来,没有说话,枪尖下移,挑开喇嘛的衣袍,见他腰间挂着一枚玉佩。
那玉佩所雕的纹样,是一只展翅的青鸾。
“你可以走了,别让我再看见你。”周温嵘说完便收了枪,在那喇嘛错愕的目光下离开,还嘲了一句,“修的是什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