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更多快死的人断断续续地从岔口加入这个死气沉沉的队伍,咳嗽声不绝于耳,远远的,甘蕲看见“雪山”边缘有一座异常庞大的炉子形状的屋子,周围草木不生,完全被火焰占据,如同炼狱。
甘蕲的脸色立即难看起来,他扇着翅膀,猛地掠到前方。
正向“雪山”走的队伍不止这一路,有无数黑压压的、将死的人正在虔诚地向“雪山”的方向走去,甘蕲听见有人用嘶哑的嗓音说:“都怪他。”
怪谁?
甘蕲不知道,但这些人都知道,他们瞪着枯朽寂灭的眼睛,一遍一遍地重复:“都怪他。”
“都怪他!”
“他为什么还不死!”
“为什么他还活着!!”
“为什么我们却要死!!”
……
“为什么都是火!!要等待哪一天?哪一刻?火才会熄灭?”
他们彼此询问,但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焦糊的风呼啸而过,火却因此烧得更旺,人人眼里都被被大火照成一片红色,就算是甘蕲的妖血赤眸也不会比他们更红。
甘蕲内心的焦躁像杂草一样茂盛。
这些垂死之人说的人还会是谁?还能是谁?、
他反复地咀嚼自己的过往,自己一定遗漏了什么,才会不知道这里的一切是因何而来,到底是哪里被遗漏在时间的罅隙里?从出生到现在,每一时每一刻甘蕲都无比清晰,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的过往,记得每一鞭打,也记得荆苔在荆棘里握住他的手,记得锦杼关的地动和洪水。
除非这一切发生在自己出生之前。
于是甘蕲想起在那个深夜突然出现在身侧的小孩。
小孩很严肃,一双眼眸红得像宝石,是他小时候的模样,小孩说:“我是你,我是当归。”
当归伸手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割下一笔,鲜血淋漓。
甘蕲也胳膊一痛,他怔怔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臂、就是在当归下手的位置,有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鲜血淋漓。
“我是你。我是当归。”当归重复,“我与你同享痛苦、也同享自由,你办不到的事情,我替你去办,直到有一天你找到他,他愿意活下去。”
当归没有说是谁,但甘蕲就是知道他说的是谁。
眼皮上的伤口没有愈合,甘蕲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一凹痕,那抹身影依然在他的噩梦里,一次又一次地跳下火海。
忽然,不知谁开的头,这些人开始唱歌了,像是在念经,听不清楚词句。
“我与……”
在唱什么?
那些唱词被火焰和烟灰重重阻隔,依然不遗余力地传进阴阳炉,荆苔在低沉的、模糊的、古朴原始的唱调中感到晕眩,仿佛正在经历凌迟和诅咒,荆苔的脸、和「荆苔」的脸同时都苍白万分,某种透明的、冷酷的白瓷。
莲花的花瓣可怜地皱巴起来,有合拢的趋势。
「荆苔」几乎站不住,在声调越来越大的唱词里,他摇摇欲坠,想要抓住「甘蕲」让自己不要摔下去,又顾及着不能违背的禁忌,手在半空颤抖,痛楚得咬住嘴唇,唇瓣也褪去颜色,「荆苔」惶然,像无头苍蝇那样不知所措。
「甘蕲」咬牙切齿:“我去杀了他们!”
孔雀的翅膀猛地挣起,登时就要飞离远去,不料一只藤蔓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甘蕲」察觉到藤蔓的颤抖和虚弱,一如它的主人本身,「荆苔」水墨似的眼眸里露出几丝祈求,他坚定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甘蕲」的翅膀委屈地颤抖,每一根羽毛都伤心地垂下来,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上前注视「荆苔」疼得神思模糊的脸颊,很想去摸一摸。
就在「甘蕲」的指腹即将碰到「荆苔」脸颊的那一瞬,「荆苔」却又用残存的意识侧脸别开,「甘蕲」的手在半空一滞,艳丽的面孔差点被怒火烧得几近扭曲,却又硬生生地压下来,甚至挑出一个看起来有些恐怖的笑容。
“您总是这样。”「甘蕲」缓缓地、咬着腮帮子说,“您总是这样。明明就不是您的错,明明您也没办法控制,他们有本事就来杀了您、给您一个痛快!”
“我与酹酒,兴寄千岁,雨粘衰薤,垅霜戚戚。
挑烛听风,月吟关山,肝胆倥偬,白骨无极。”
“雪山”外的吟唱越来越大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把「荆苔」切得皮开肉绽、不得好死,他扬起脸,恍惚地含笑道:“你愿意给我一个痛快吗?”
没有回答。
半晌,「荆苔」叹息说:“你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在这里,在我的原初之地,永远地燃烧。”
他聆听着山下近在咫尺的吟诵,攥起手,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骨节也泛白,莲花花瓣虽开着,但已经开始变黄、零落、腐朽,“他们的痛苦也是真实的,他们的痛苦也要找人发泄,这是应当的,我没有办法。”「荆苔」说,闭上了眼睛,冷汗自他瓷白的额角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