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安静地跟着经香真人的脚步,继续向前走,鱼骨在脚下无声尖叫,蓂草摇摆十六枚荚叶。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的尺度已经完全消亡在灰雾的弥漫中。
突然,鱼骨不再出现在地上,荆苔一脚踩上去的时候,出现了哪种踩碎干硬枯叶的声音,荆苔随之低头,发现这是一片鱼鳞堆叠的“海洋”,还有浪潮在做无声的波动,天下的鱼死了一万个轮回恐怕也攒不出这里的鱼骨和鳞片的数量。
鳞片呈彩色,像萤火虫那样闪着光芒,把灰雾都照得熠熠发光。
雾池、鳞海……怎么所有东西都要按照水的样子形事?
荆苔在心底嘲讽地一笑,意外地带着恶意想:世界肯定有一天要被水完全的占领得了,还留下陆地做什么?
经香真人横着手臂,不让荆苔再往前。
两人静静地站在鳞海的岸边,双脚浅浅陷在鳞片中。
只见海洋升起又落下,鳞片扬到最高处时纷纷落下,折射着各色各光芒,宝石的瀑布似的,簌簌作响,荆苔听到呼啸、听到长鸣,没过多久,鳞海深处隐隐传来巨物动作的声音,他从那令人胆寒的声音中想象巨物在鳞海至暗、至静的腹地游动,轻薄的异色鳞片的涌动增加了一些黏腻的感觉。
到底什么样的东西会在这样的海洋中如鱼得水呢?
答案立即浮出来——荆苔摇摇头,只能是它了,怎么还能是别人呢?
巨物浮到海面,在电光火石间跃出,白得胜过月光,鬼魅似的眼珠滚动,亦如往常一样令人憎恶。
那就是骨影。
还是骨影。
比在十六蓂见到的更加庞大,更加可怖。
骨影把半个葫芦推到岸边,旁若无人地重新钻入深海。
荆苔咬牙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汹涌的彩色海洋之中,才愤愤地收回眼神,低头注视推来的半个葫芦,谨慎地没有直接伸手触摸。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半个葫芦平平无奇、空空如也,只比手掌大一点点,青黄色的,蒂也完好,正在鳞片海浪的推动下起伏不定,让荆苔想起落在薤水中的一片叶子,那样脆弱,却没有沉下去。
半个葫芦以极慢极慢的速度飘到提灯的映照范围之内,轻轻撞上荆苔的衣摆。就在这时,在两个球形的最低处,一抔银亮、浓稠的液体涌出来,瞬间将葫芦的空处盛满。
银液平滑,反映出的画面比镜子还要清晰。
在那里面,荆苔看到提灯的光芒和自己疲惫不堪的脸庞。眼下发青,原本就很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憔悴,下颌削瘦,仿佛命不长久似的,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腮边,想着甘蕲肯定不喜欢他现在这个虚得要命的样子,正要苦笑,忽然某种熟悉的记忆如天生下凡一般砸进荆苔的脑海,把他砸得脚步不稳,砸得摇摇欲坠,冷汗唰地全出来了。
荆苔握着提灯,脚下仿佛有千斤重,竟动也不能动一下了,提杆上的手指修长,攥得极紧,指甲扎进肉里去,骨节泛白。
半破碎的记忆慌乱不堪、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大脑,荆苔又头痛了。
这次和节点的头痛不一样,那些像是在被锤子敲,这一次却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吹难听尖锐的笛子还非得让他记住是什么调子。
银液里倒映出一个人的样子,漂亮得近乎妖孽,不过那个人本就有妖的血脉,荆苔摁住自己的眉心,看清了他的样子。
这就是甘蕲。
荆苔想,无来由地确定那就是他。
记忆里的自己,也走过这条路,孤身一人走入鳞海,往前走去。
那时的眠仙洲没有灰雾,视线的尽头是翻天的大火,仿佛头顶的无垠海洋都在因此沸腾,死亡的鱼群从海面升起,落在眠仙洲时已经成了枯骨,鳞片汇入鳞海,鱼骨散落四周,蓂草从中萌芽,无边繁盛。
有人在追逐他……荆苔确信。
一定有人在追逐,却追不上,而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大火的中心。
荆苔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银液里的人影,银液颤抖,指尖仿若灼烧。
他一阵心颤,觉得那就是甘蕲的手,也在握着他。
“出来啊——”荆苔在心里说,“你出来啊。”
银液里,甘蕲单膝跪在杳无边际的火色里,抬起头,眉间赫然一枚红色的玉石,他仰视着什么,无限眷恋,眼神令荆苔眼熟,却还是有几分陌生,青绿色的衣摆长长地拖在身后,像绿孔雀华丽至极的尾羽。
经香真人捏着荆苔的袖子把他的手捉回来,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
荆苔一讪。
经香真人抬下巴:“看,你看,那就是现在的天下。”
他的话音拖得余韵悠长,有点不甘、还有点嘲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