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苔疑惑地围着浮冰看了一圈。
他们四周依然被彩鱼环绕,一尾接着一尾,一尾咬着一尾,流动起来显得更美了,彩绸似的散发异彩,把浮冰尖锐的边缘都反照得美似梦境,就算是那位天下第一织女来此都得自惭形秽——哪怕穷尽心力,恐怕她也织不出来这样美的东西。
看了一会,荆苔企图透过缝隙看看水下有什么,然而鱼群挤得没有一丝缝隙,彩鳞晃得他眼前绚烂得像在放烟花。
“我怎么觉得鱼越来越多了?”荆苔道,实在想伸手摸一摸,但又不能碰水。
他左顾右盼,一块剔透的冰出现在眼前,荆苔顺着手望去,甘蕲一手执冰一手执剑,乖巧得要命。荆苔弯唇一笑,接过冰探向鱼群,那些鱼立即不甘示弱地抢着来亲吻冰块,一时水花飞溅,场景显得略微滑稽,让荆苔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忽然,一尾紫色的鱼从拥挤不堪的队伍中脱颖而出,唰地直直跃出水面,却没有按常理那般掉回水中,反而像一炷香似的插在水面上定住了,吻部刚刚好好地卡在平整、光洁的水面上,连涟漪都固定住了似的,尾鳍向上,挺得笔直,没有半分歪扭,像是要尽全力将身体的长度抽长。
荆苔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猛地拉甘蕲的衣服磕巴道:“当归……它立起来了?!是我出现幻觉了吗?”
甘蕲也同样惊诧,还没来得及发表见解,只见一尾白鱼也跳出水面,跳得更高,灵活地咬住紫鱼的尾鳍,把身子往上一摆,也笔直地立了起来。
相连再竖起来的两尾鱼已经超过荆苔和甘蕲的个头,两人双目相对,登时意识到这必然不是意外。
矩海的鱼怎么会是简单的鱼——甘蕲牵着荆苔的手,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同一时间,越来越多的彩鱼争相跃出水面。
一尾衔着一尾,或是咬着已经竖起来的彩鱼的鱼鳍向上攀爬,矜矜业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飞速地向天上延伸,瞬间四周全是水花,视线里全是跃起的彩色鱼群,无穷无尽、不见尽头,仿佛全天下的鱼都汇聚一堂,只为组建这一条探向天际的彩绸。
海雾瞬间倒退十数尺,主动退避三舍似的。
在彩绸还在漫无止境延长的时候,两人足下的浮冰也被顶起。
三步开外,一条雪白的水柱冲破平展如镜面的海水,接着,深蓝色的海面完全转为黑色,从大海深处冒出岛屿般庞大的影子,高大的鱼鳍切水而出,锐利如铡刀,浮冰破裂,散成小小的冰块,被海水三三两两地无情吞没——
一切也不过发生在眨眼间,荆苔和甘蕲于是转而站在了参光脊背上。
然而参光并没有保持纯粹的深色,只是一眨眼,颜色陡然退去,它变成了梦幻般的雪白色,眼眸中的无情、空洞也随颜色褪去,转为慈悲与怜悯,那与疏庑雾池中的“司南”一模一样。
荆苔一怔,垂头看着足下光滑、白润的脊背,还没说什么,黑色又卷土重来,将大鱼染成深遂的颜色,用空洞驱逐慈悲,司南又变成了参光。
就是这样,大鱼在司南和参光之间按照一定的节奏不停摇摆,仿佛星星的闪烁。
在大鱼转变了数十个来回之后,海底的鱼终于跳尽了,海水恢复了深蓝色,像一块更大的浮冰。
荆苔抬头眺望,都无法看到这“鱼绸”的尽头。
也许刚好被系在九天之外,是这青白天地唯一的彩色,上抵重霄,下连海面。
鱼绸不再延长,荆苔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脑中一片混乱,片刻前觉得自己曾见识过这一切,片刻后又觉得不该如此,还有片刻,他听见有一道声音在呼唤自己归去。
大鱼再次向上顶,颠簸间,冰块融化在荆苔的掌心,甘蕲急匆匆地抚去融水,将他的手轻柔地擦拭干净,反被荆苔握了回来,甘蕲抬眸,隐隐感觉荆苔下定了决心。
荆苔抽走手,俯身用冰冷的手触碰大鱼同样冰冷的黑色脊背:“送我过去吧。”
大鱼善解人意地把他们送到鱼绸咫尺之侧,荆苔对着长长的鱼绸发愣,试探性地抚摸上去,鱼绸坚固得不可思议,随他的动作微微颤抖以示鼓励。
荆苔吐出一口长气,语气平平淡淡,飘忽如风:“你说这会不会是一条路,或者说……一道天桥。神话里的仙女以喜鹊为桥,一年一度与爱人相聚。”
“谁又能说鱼不能组成桥呢?”荆苔轻轻说。
就在荆苔抬腿踩在了鱼绸之上的刹那,甘蕲下意识拉住荆苔的手,被冻得发疼。
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慌将他桎梏,隐隐觉得自己在被排斥,他猛然间觉得自己会再一次失去手里这个人,同时也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们,就像一个早知结局的看客在津津有味地欣赏过程中的欢乐与悲伤——他们稍纵即逝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