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荆苔暗暗叫苦,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都让这些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安生点等着大人来了!
甘蕲从阵图中走出来,严厉而细致地把河面的漩涡细细扫视一遍,道:“有两条漏网了。”
“两条?”
甘蕲把灯簪拔出,插回荆苔发髻上,确认道:“两条。”
众多弟子在堤边喘气,无一例外地都带了点伤,见着救星一般众口一致地大叫:“纤鳞师叔!”
“你们退后。”荆苔说,点点下巴,“辛苦了。”
朱弦手里还只是弟子剑,无名无刻,古朴而脆弱,再加上先前赶鱼入网的斡旋,三招过后,弟子剑就碎在她的手中。
巨浪从上方沉沉地压来,她看到其中一条漏网之鱼的尾巴在绵密的泡沫中若隐若现,骨节扭动的声音如同某种嘲讽的笑声,厚重得几乎有实体的水腥味瞬间淹没她所有感觉,好像在旁观史前的一次生死搏斗。她看到它们骨头上碎成末的齿痕、看到磨得尖锐的利爪,看到从它们的血泊里长出了一朵妖冶的红花,花蕊像蛇信般伸出,并无由地想象数万年后这个世界都会被这些红花占领。
朱弦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绷紧的、几欲绷断的琴弦。
一道红光劈开黑雾,把她的瞳孔都映得一片绯红,朱弦狠狠嗅着水腥味,捕捉到浪花中一闪而过的鱼身,似笑非笑的眼珠子还在滚动。
于是她被激怒了,避开遂初剑,踩着扇过来的鱼尾,高高跃起,把断剑双手握在胸前,疾风、水花、利齿的威压齐齐扑到朱弦的脸。她死瞪着眼,断剑插了下去,滚动的眼珠子猛地凝固住,仿佛成了真的珍珠似的,串在断剑上,骨影的低吼让整片水面都在不规则地上下波动,朱弦笑了一下,把断剑拔出来。
甘蕲及时赶来,把她拉出了漩涡。
“那是什么!”银箔灯外的管岫问,直愣愣地盯着整个过程中朱弦身侧的灵光罩,“也是荆兄的东西?”
那个灵光罩只是偶尔出现,但牢牢地包裹住了朱弦的神识,没有丝毫外泄。
“是啊,他也给我们送来了,印在灵骨上方即可,我印了几个,但还没有广泛用呢。就是这个。”柳霜怀摸出一枚青玉印章,给管岫看,“荆兄按照不同蓂门的特性都改过,做了十多个,至于灵网,是用铃铛,是这个——”
柳霜怀又把黄铜铃铛拿出来。
朱弦摇摇晃晃地落在大堤上,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抬头时,那位把她带出来的甘蕲已然重新进入薤水范围,正在追赶另一条漏网之鱼。
身侧走来一人,朱弦怔怔地扭头,看见荆苔的侧脸:“……师叔,您来了……”
“嗯。辛苦你了。”荆苔说,一边拢着青青绿绿的外衣,一边低头去拔断剑上的鱼目,瞟见她的手,一愣,旋即皱眉道,“你的手——?”
“什么?”
朱弦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软绵绵地搭在膝上,小臂扭成诡异的角度,她尝试动了动,一抽一抽的痛觉才像冰块融化那样复活,重新触动了她的四肢百骸,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荆苔叹气,说:“忍一忍。”
朱弦被他手上的外衣刺得眼睛要瞎,忽然明白了自己师尊师伯的感受,忙低头躲开甘蕲的手:“我自己可以的,可以的。”
“真的吗?”荆苔表示怀疑。
“真的!”朱弦忙答,急于自我证明似的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掰右手,下手之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咔”地一声脆响,听得荆苔的额角狂跳不已,又叹气,摸出丹药抛到朱弦手里。
河面忽然狂风大作,一直随着水声起起伏伏的低吼遽然破碎,甘蕲从天而降,朝荆苔点点头,把手里的鱼眼睛抛到荆苔手里:“都进去了。”
浑身的灵罩溶解,甘蕲甩了甩手,收回遂初剑,看上去气定神闲。
朱弦打了个哆嗦,她坐的位置离薤水近,下意识地看向水面。
河面不见骨影,旋风却并未消止,水面呈现一种幽幽的蓝黑色,泛白的地方分不清是光、泡沫、骨头还是其他的什么。光斑像蜂巢一样排布在漩涡边,隐约可见无色透明的咒网,牢牢地攀在河底的岩石上,数不清的骨影群在其中互相摩擦、挤压,骨头和骨头之间磨出锐利的尖叫,无数双白色的鱼目都在随波滚动,像很多算盘凌乱甩动的声音,密密麻麻。
只一眼,朱弦就骇得寒毛耸起。
——到底来了多少条?
朱弦不知道,她没能来得及数清楚,只记得那些骨影突然出现在水面的场景。
弟子们昏昏欲睡,她也昏昏沉沉。空气中的水汽含量尤其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每一寸皮肤纹理都含饱了水,又胀又沉,好像被水草和海藻敷满了全身,让朱弦想起传说中那种叫“加官晋爵”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