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开自己的衣服,胸膛上已经长出一大块乌黑的斑,形状可怖,散发臭味——那是天人五衰的征兆,难怪他要带着那么多香囊来掩盖气味。
“我不能结丹,没有关系!”邵沛保持着胸膛大敞的姿势,“我想知道……我就是想知道!大道三千!世间到底还有没有阵修的道!”
荆苔默然无语。
“我本该十多岁就死了。”邵沛哭着喊,“灵矿爆炸,我和我娘差点都死在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那位前辈路过,设下阵法保了所有人平安,我这才、这财知道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仙长!有这样——不用刀剑的仙长!我记得他的手指、他的姿势、他的笔……这样的仙长怎么会、怎么会找不到他的道呢?!”
荆苔沉默了一会,扶起他:“邵道友,您说笔——是什么样的笔。”
“玳瑁的杆,漂亮剔透,琥珀似的。”邵沛说,“前辈说他的笔名‘风月’。”
“笔写风月,风月无边。”荆苔叹口气,“风月笔是我师尊的法器,您已经见过他了。”
邵沛的泪水噙在眼里,还没能把当年丰神俊朗的前辈同传闻中的经香真人联系在一起:“怎么可能?”
荆苔轻轻开口:“您放心,他找到了自己的道,他说过……”
“什么?”
“我师尊说,他死而无憾。”
第127章 渡河汉(十三)
柳霜怀指挥翥宗云艘靠岸,刚好听到了荆苔和邵沛的对话,脸上表情克制地万千变幻,伸手把邵沛抓回来:“诶诶诶!别说了别说了!”
邵沛在柳霜怀手里挣扎。
“我们走。”甘蕲不声不响地用剑柄抵住邵沛伸出来的手,荆苔忽然觉得手心一热,低头才发觉自己的手被甘蕲握住了,掩在衣袖间,吵吵闹闹中倒也没人发现。
邵沛被拥上来的其他阵修七手八脚地薅了回去,一双浑浊的瞳孔挤出几丝光芒,丝毫都不肯移地盯着荆苔。
荆苔的指尖在发抖,却被握得更紧,他的视线从自己的袖子移到甘蕲身上。
日出前的微光在甘蕲的侧脸上晕开一层,又在眼角的凹陷拢着一抔,神情平淡地迎着荆苔的目光,大方地勾起嘴角,他似乎特别自信自己的长相:“嗯?不走么?”
荆苔错开眼神,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到邵沛的手边:“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
邵沛的动作停滞,露出惊异的神采,手掌还保持着弯曲抓挠的姿势。
他嘶哑道:“这……这是什么?”
“不是师尊的遗物,抱歉。”荆苔说,“他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从前也跟着师尊学了多年篆刻,这是我前些日子照记忆里的模样刻的,是师尊闲下来时的物件,记得不太清晰了,不一定处处都一样,不过也不会差得太多。”
荆苔一口气说完,把青石印章塞进邵沛的掌心里:“留作纪念罢。”
邵沛攒起来一闹的力气顿时全散了,他双手珍视地捧着印章,呆呆地看了半晌,再抬头时,那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地上了云艘。
他们带来的小子正挂在船舷上,一盏灯似的摇摇晃晃。
甘蕲单手拿剑,泰然自若地用剑柄逗他,那小子吱哇乱叫,声音之凄惨活像待宰的鸡。
甘蕲乐得不行,冷不丁手肘挨了荆苔一掌,更乐了,用指尖蹭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小师叔您来,您来。”
“什么毛病。”荆苔嘟囔,一边瞪他一边伸手去把江逾白捞了上来,江逾白一上船,就跌跌撞撞地冲到荆苔身边,一把抱住他,大声嚎哭起来。
云艘破开云雾,船头正朝着露出一半的太阳,又圆又大,油煎蛋黄似的,淅沥而璀璨的朝霞也热油似的四处乱溅,溅到河水里,激起不可见的又一场风浪。
柳霜怀目送他们走远,说出那一句仿佛都被说烂了的话:“岁月如梭啊——”
他低头,很感兴趣地问邵沛:“上头写了什么?”
邵沛醒过神来,小心地把青石印翻转过来,仔细地辨认上面的阴刻,皱着眉头:“如何……如何似九秋。”
“此去若俯仰,如何似九秋。”柳霜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和荆兄说的那句‘去时终须去,再三留不住’差不太多,不知道经香前辈刻下这句有什么含义。”
他“咦”了一声:“说起来,大家都不知道经香前辈真名叫什么呢,如此一代人物,总该留下名字才对。”
邵沛没有答话,紧紧抱着印章就跑了,一脸走火入魔的表情。
柳霜怀失笑,又琢磨了一下这几句话,总觉得颓废中有豁达,但终究不是什么太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