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寄燕然(十八)
荆苔听着耳熟,一想,这不就是乾娘孙女满月宴上唱的小曲儿么?他还记得那群乐官拨弦拉琴幽幽唱和的模样。
代攸不成调甚至难听得要命的小曲唱得但虹心颤不已,也唱得甘蕲陷入沉思,王灼和楼致想来也记起来了。王灼吊着眉毛,抓不准是不是该把这昏头昏脑的亭长给打晕了才好——可他们的师弟师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难听的曲子把闾家父子给吵醒了。闾义果张嘴就骂:“小老头子你唱什么屁东西,招魂吗搁这。”身上的绳子倒不影响他主人似的大声嚷嚷。
闾濡盯着荆苔,一双眼眸满是恨意。
甘蕲挡在荆苔前面,硬生生给瞪了回去。
“好啊!好啊!”闾濡要挣脱绳索,手背和脖子被勒得通红也没有放弃,“我当初、当初就该把你杀了,你不过是个长不出羽毛的蛋。”
“你不会的。”甘蕲平静道,“你儿子喝了我多少血,我偶尔会想,他到底还是不是你儿子,你留给他的血是不是早都流干了。”
“闭嘴!”闾义果勃然大怒,“小畜生!”
“啪”地一声,闾义果挨了一掌,平生第一回被打,他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恶狠狠地吼:“是谁!”
“我。”王灼冷冷道,高大的身影投下,像一尊高塔。
闾濡哑了火,闾义果没他爹的眼色——他一向活得像野火,烧出界是常见的事情。顶着脸上红痕,闾义果在座位上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修士就是快活啊,就是底气足。小畜生,以前你趴在我面前的时候,在笼子里蜷得像狗一样的时候,看不出你有现在的福气啊!”
玉珑冲上去恨不得再来一掌。
闾义果顶着脸让她打:“你打啊!我怕什么打!我怕什么死!”
“义果!”闾濡沉声大吼,好像被儿子的话刺破了心,声音发出来哑得像铁锈,“别说了。”
“闾濡!你怕了!”闾义果笑出了眼泪,“你怕了!”
两张椅子摇晃得“乓乓”作响,仿佛没有散尽的雷声。楼致看不懂,扇子一扬,掩嘴说:“这对父子什么毛病?”
玉珑气呼呼地收回手,一甩袖子:“疯子!”
荆苔的余光扫过代攸。代亭长没继续祸害曲子了,他盯着闾家父子,眼神里仿佛是……理解。荆苔顿时悚然,理解……理解什么?理解闾濡还是理解闾义果?他到底做了什么,又在理解谁?
荆苔大步冲到塌边,揪着领子,把代攸一下拽离地面,指节发白。
代乐游惊呼,双手尽力扯住了她爹的衣服:“大人!”
闾义果演的大戏缺少看客,演不下去了,他挣扎不已,绳索割破了小臂,皮像刨木花一样卷起。
王灼问:“小苔,你要问什么?”
荆苔一只手指向甘蕲,冷冷地注视代攸飘忽的眼珠:“他是谁?”
代攸嘴唇翕张,却没吐出字来。
“别扮哑巴。别装傻子。这里不是戏台,河里躺的是活生生的人。”荆苔冷笑,“这么多年缩头乌龟当的还不够吗?你说妻子一头白发死在你的怀里,代亭长,你女儿今年才十七岁。”
代乐游一下使不上力了,代攸的袖子从她掌中如水般流走,她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她今年十七岁,她娘死的时候怎么可能一头白发。
“爹——”代乐游急切地寻找代攸的眼睛,“我娘不是病死的吗?”
代攸面白如纸,楼致笑道:“没傻啊,装什么装。”
荆苔不松手:“代亭长,作为父亲,你都不准备向乐游小姐解释吗?”
代攸缓缓扭头,摸了一下代乐游的发髻,他嘴唇也是白的:“乐游……不要问了。”
“不!我要问!”代乐游脸色也是白的,她仰起头,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忤逆父亲。她喜欢荆苔,父亲不允许,她知道为什么,荆苔是修士,寿命长久,她是凡人,注定不能长久,况且荆苔也无意。这也没什么,反正世间男人多了去了,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就算没有都无妨。但这次不同,她只有一个父亲,也只有一个母亲,只有一个家乡,一条水。
代攸慌乱:“不!不!你不要知道!”
“我得知道。那是我娘。”代乐游霍地站起来,目光灼灼,代攸无路可逃,代乐游斩钉截铁,“你不能瞒着我。爹。我是你女儿。”
“亭长还不妨说说。”王灼的嗓音幽幽响起,“你是怎么救活乐游小姐的,好让玉师妹学一学,如何让脖子都快断的凡人平安无事地活过来,这可是世间名医都做不到的事情。”
此话如当庭一炸,炸得代乐游懵了。
她的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后颈,她小时候羡慕燕泥炉里的修士,他们腾云驾雾,命剑闪得比星群还璀璨,好像无所不能。她测骨时没测出灵骨,在台上当场就哭了,她一边抹泪一边抽抽嗒嗒地望着天空——太远了,她这辈子都飞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