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隐玉匣(二十二)
粥棚聚集的人早已散去,一些修士靠在粥椅上昏昏欲睡,日上三竿,但天空灰暗,毒雨让整个灵网颤抖不息,像暴风雨时的海面。
荆苔想找个地方坐坐,他也快一整天没有合眼了——浔洲里那个诡谲梦实在算不得事休憩。隔壁那个修士抱着剑打盹,闻声连眼皮都没掀开,嘟囔了几句模糊不清的梦呓,荆苔没有理会,他刚想坐下,随意地一抬眼,眼神霎时变了。
重叠的屋顶中透出一团黑烟,荆苔仔细打量,发觉那BaN黑烟出自在山林之间——这与燕泥炉运作时的白烟截然不同。
荆苔蹙眉,屈指在桌子上扣了扣。
连扣好几声,那修士才不情不愿地睁眼,鼻音浓重地问:“小卫大人,怎么了?”
荆苔说:“好像起火了。”
听到“起火”两个字,那修士一个激灵,挺直了脊背:“哪呢哪呢?”
荆苔示意对方看黑烟之处,修士觑一眼,没什么反应,反像是见惯了似的继续用剑支着下巴,肉眼可见地松懈了下去,语气似乎是荆苔少见多怪:“没事,小闾官发脾气呢,不是什么大事……”
然后这修士又眯了过去。
荆苔:“……”
谁家小孩子发脾气会放火烧山啊?
荆苔左想右想,还是决定要过去看看,趁这一堆人午后犯困,他放了一缕神识,化作棚边的野花,然后悄悄地溜出了这个地界,循着黑烟的方向摸过去。
闾府所在地其实并不难找,坐落在一坡繁盛的山茶花之后,那花挤成一片云,连枝叶都难见,甚为火红艳丽,血染就似的,荆苔走过之后还在频频回顾。
门口没有人守着,只有两支描花绘鸟的宫灯,很明显,画的就是那些山茶花。
浓烟源源不断地从屋后冒出来,烧熏的味道很刺鼻,好像是在烧木头,又或是其他的东西。荆苔没有迟疑多久,就抬腿进去了,只见里头一团遭,花盆碎了一地,躺着花枝和松针惨遭不测的尸体,泥土乱飞,足迹混乱。
再往前就有人了,荆苔踅过一块看不清刻着什么字的石璧,看见了郜听,一群侍从打扮的人围成一圈,表情凝重,目光警惕,却又好像不敢上前。
郜听回头,看见他也没有吃惊,甚至拦住了来驱赶的侍从,微笑地说:“小卫大人来了。”
荆苔道:“我以为起火了。”
“是起火不错。”郜听摇摇头,说,“应该灭了吧,是小闾官在发脾气,闾官在里头陪着呢。”
荆苔一路走来,只看到这一片断井残垣,却未听到什么声响,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不曾想这个念头才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里头就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吓得最靠近的侍从原地蹦得三尺高,往后退了三四步,动作很熟练,袖子滑落,露出几条浅浅的疤。
“这些都是闾官府里的人么?”荆苔不知如何进退,没话找话地问。
郜听点头道:“是给小闾官准备的。”
然后他站到紧闭的门边,恭敬地敲了三下门:“闾官,请问需要打扫一下吗?”
里头爆发一声轰隆的巨响,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倒地,一道年轻的声线拔得很高,仿佛一条被拉得无限长因而细如发丝的银线,尖锐得可以从太阳穴处钻透整个大脑:“猪狗养的东西!滚!”
门猛然向外开了,伴随“哗啦”的碎瓷声,郜听灵敏地后退一步才没被扇到,抱歉地对荆苔一笑,那门下是一地的碎瓷片。
荆苔能猜出闾义果不会是好对付的家伙,没想到会这么毒,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当归那小子到底在这里都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渐渐露出闾濡的身影,他中气不足地急忙道:“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给你抢回来,你信爹!”
“爹?”那少年嘲讽至极地嗤笑了一声,“闾濡,我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闾义果想来是砸无可砸,他坐在轮椅上,用一尊玉佛把闾濡砸出了门外。这回闾濡没能躲开,玉佛敲在他额头上,落在地上时只剩一个佛身,闾濡额头肿得紫红,血流到了他的嘴角。荆苔注意到这当爹的是带着一身伤从儿子屋子里出来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狼狈得不忍直视。
“义果!”闾濡顾不上受伤,“我是你爹!”
“是——谁不知道你是我爹。”轱辘轱辘的木轮声由远及近,荆苔终于看清了这个狂暴少年的脸,出乎他意料之外,居然是一张端正柔和的菩萨脸,和闾濡长相并无多少相似。这样的脸本该慈和温柔,在闾义果脸上却是阴鸷如阎罗,双目通红,仿佛以人血肉为生才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