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看见纪明蓝,害怕看见她的眼睛,只要看着躺在病床上插满了管子的纪明蓝,易连山就想要抱她起来,走到窗前,和她一起跳下去。
但他又是如此想她,想到没办法专心工作,想到签错了字,说错了话……只好夜里来,看她睡着,就还算平静。
“我这一阵子总是做梦。”
易连山又亲吻她的脸颊,问她:“做了什么梦?”
“梦到了五十支黄玫瑰。”纪明蓝勉强笑道,“很奇怪,还梦到了你和我坐在一起弹琴。”
“傻子,我哪里会弹琴?”易连山轻声说。
“所以我一下子知道那是梦。”纪明蓝说。
两个人再次沉默,易连山想哄她睡觉,别再费神了。
纪明蓝摇头,缓了一口气又说:“连山,我想我快要离开你们了。”
“别说傻话。”易连山面带微笑,看起来无比真心,“我找了更好的医院,过两天办好手续咱们就走。”
“连山。”纪明蓝没顺着他的话题走,她低声叫他。
易连山去摸她的额头,爱怜应她:“怎么了?”
纪明蓝说:“十八年了。”
易连山点头:“是十八年了,我们结婚都已经这么久了,今年的结婚纪念日要办得盛大,包下一整个剧院庆祝怎么样?”
“十八年了,你再也没送过我黄玫瑰,家里的CD你从没空听,生意越做越好之后我的演出你也总是很忙再没空来了。”纪明蓝一口气说了很多。
易连山的手僵在纪明蓝额边,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解释:“咱们有了儿子,我总要更努力点赚钱养家,是我疏忽了,你从来没提起过。”
纪明蓝笑了笑:“因为我也疏忽了,从没想过。”
“对不起,蓝蓝,是我的错。你听医生的话早点好起来,我买下一个庄园的黄玫瑰给你,好吗?”易连山温声哄道。
纪明蓝缓缓摇头:“不用了,你的五十支玫瑰,填满了我一辈子,我很知足,不要更多。”
易连山垂下眼睛,手克制不住地抖。
“人在死之前是不是很怪,从前没想过的事都会想一想,从没觉得奇怪的事都会发现很奇怪。”纪明蓝轻轻叹一口气,不舒服地皱眉,“你不喜欢小乖学琴,也不喜欢我只弹琴,可是好奇怪啊,你分明……是娶了在剧院弹琴的我。”
“我很难受。”她想摸摸易连山的手,忍不住撇嘴,眼眶一酸就掉了眼泪。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爱过我呢?”
“你的五十支黄玫瑰,是不是,只是为了骗我……呃……”
易连山惊恐站起来,摁响了急救铃。
他被医生护士挤到一旁,各种仪器的声音和医生大声施令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像一口大钟把易连山罩在了里面,耳鸣眼花,世界嗡嗡作响,只有五十支玫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几乎刺瞎了他的双眼。
在纪明蓝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选择不再执着她的丈夫爱不爱她了,只是死死拽住了她儿子的手,拼尽了力气告诉他。
“小乖,要好好长大。”
不喜欢弹琴就不要弹琴,喜欢弹琴就别克制,不要隐忍卑微地活着,要做自由快活的鸟儿。
这些也都不打紧,妈妈最想说的还是只剩下了这一句。
我来人世间一遭实在算得上被眷顾之人,关于我的一切都无比美好,阳光热烈,琴声悦耳。
尤其我的宝宝,乖巧聪慧。
在妈妈肚子里就又乖又甜,是我最喜欢的小乖宝,是无人能比的我的小乖。
只有一点遗憾,是没能再更多点爱你。
妈妈很抱歉,可再重新活一次,妈妈还是没有把握只爱你。
毕竟古典吉他,可是妈妈在遇见你之前就有且唯一的热爱呀。
等你遇到了你的古典吉他,无论如何也想拥有的时候,就会明白,爱不是全部,但能超越一切。
会荡平山海,向你奔来。
在那之前,我的小乖,要好好长大。
妈妈爱你。
用了我能给你的全部,爱你。
古典吉他的星星,彻底陨落了。
纪明蓝的去世是国内试图掀起一个古典吉他新世代的逝去。
冯越没去参加纪明蓝的葬礼,她带着纪明蓝还给她的一枝海棠远走他乡,在飞机启程的时候,透过浮云,看见一袭红裙的人坐在云端弹奏了那支华丽悲伤的曲子,失声痛哭。
纪明蓝,你用死亡来要我一笔勾销。
你要我没有纪明蓝的余生又怎么带着你的甜甜小姑娘活下去?
易连山用了数天的时间带着铁锹在纪明蓝墓地四周种满了黄玫瑰的种苗,他把泥在身上蹭干净,颤抖着把手贴在她的墓碑上,看着上面笑靥如花的纪明蓝,把脸贴在上面,只有坚硬的冰冷,一如易连山从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