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露,松扎遍野,于一派林野惨栗山原愁悴中傲然赭上,苍翠孤绝。
而愈沿着山脊向背而行,绿植愈少,入了雪上人眼里,不过惨白而已,至于耳中,山野皆寂。身后唯余浅浅三行脚印,和山镐抓雪咬下的小坑无声挣扎。三人亦不愿被冽风催断了腰,头抵着从山脊两岸滑跪的野风阵阵,一步一步地朝前踽行着。
没有人在多言些什么,只有风穿林霭,雪落无声,偶然几个错觉,杜牧之真觉得自己的耳朵里隔了一个障子,世界都安静得可怕,只有每一步走下去,才能隐隐听见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另一个脚步声。
亦不知过去了多久,只夸嚓一声响,围观的一株老松终于抵不过压在身上的千斤雪担,一口棕牙崩断,轰轰烈烈地发出可能是它这辈子发出过的最大的声响,尤其是在这里,更是响亮。而再望原地,不过留一断根,顷刻之间就能被周遭的雪轻易湮吞了进去,于是这世间,再也没了它的痕迹,先前的那点儿声音也被吞了个干净。
也是难为它,捱了这么久画下了不知道多少道的年轮,生得也粗壮,差点砸在杜牧之身上。
“温度高了点。”杜牧之伸手摸着那倒松的残躯。
“黄石的不冻流,这里就是一支,你们看。”晏淮左正站在一块突起来的石头上指着略远处的地方,那石底的青色都已经要染到雪上。
“什么?”杜牧之站得还要稍远一些,只能稍微瞧见两个黑影并不太能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饿死的,美洲野牛。”乔纳森只瞟了一眼,调了调背包的松紧带子,走了过去。
一前一后的两头,全身漂了一层浮白的毛色,蓬松的衣服显得极其地干瘪,杜牧之之前和晏淮左见过野牛的样子,此刻的对比更加得强烈,眼前的两头牛整块都感觉是缩了水,皱皱巴巴地叠在一起。
后面的一头整个歪倒,肚腹微微鼓胀,而蹄子末端却格外得细弱。口齿微张,极其不甘地吞了满口的泥雪却还未入肚,就这么咽了气。
前面一头牛眼都还未闭全,蹄子半跪在雪里,硬是跪出了一小片儿的凹陷。它沉沉低着头,头上么绒毛显得更加得厚重,一对牛角向前顶着,其尖上悬着一点儿成了冰的圆珠子。
风卷起它们死后的长毛,仿佛是要连皮带肉地拔起来扬向远方。
“它们没捱过去。”晏淮左轻轻拍了拍领首那一只的头颅,只此一刻,杜牧之才听见了它们的悲鸣。
“这才哪到哪……”
细数日子等到下一个春夏相交的时候也还要数月,每一天,都会有更多像这样的抵不住这寒冬的肃杀,想要停下来歇一口气。
这一歇,就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应该没死多久,马上就会有第一波饿了一个秋天的食肉动物过来,还会有第二波白头海雕,鸦雀这样的食腐者,到最后地上只会有一堆白骨什么也不剩。走吧,马上就要到第一个地方了,希望我的小’达瓦’能够带着她的孩子们挺过去,她是一位坚强的母亲。”乔纳森叹了口气,达瓦就是他对那头母熊的称呼。
“晏淮左。”杜牧之突然出声喊。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向没有什么太好的称呼,基本直呼名字却显得更加心虚,而取个别昵又说不上来的奇怪,不过每每压抑不住,摘掉姓,一遍遍地诉说。
“怎么了?”晏淮左一直在看着他。
“回头再和你说吧。”要走的路还太远,下一场天暗前他们就得找到他们的庇护,杜牧之摸了把身边一直沉默着的挂雪老树,向前一引手,“走吧。”
“加快点脚步,得赶在夜里到第一个camp.”乔纳森也这么说。
只不过这次,压雪的脚步都沉了沉。
三个人依坡而上,直到要翻过一脊,望远而视,先前销匿地天地之声终于齐齐在耳边炸开。
他们也看到了,先前不甘地倒在路上的那两头野牛,想要跟去的方向。
群牛一线,在为首的那一只身后沿着未冻结的纳尔西西径一路向南远去,它们依着仍然湍急的流水,绵长的队伍迈过了一岭又一岭的寒嵌,口中偶尔发出的几声呜咽,更是让它们的远行多了一点悲壮又浩大的背景乐。
当然也不只是它们。先前消失了的一并都在这里活了过来。
口渴屈脖咬了一口雪的羚,后爪叠着前爪垫着脚尖攀望河流的短尾野猫,探着脑袋四处张望的水獭一家子,乃至更远处,隐在雪雾中不断窥探牛群哪一只将要撑不住的狼群,百兽流水齐鸣一下子显得这天地都格外得喧嚷。
而再仔细看也不难发现,每一物都在朝着相同的方向行进,浩浩荡荡,大大小小在黄石冬天的雪地上落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