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念那道宫墙,想念那制衡权力的纯金龙椅,想念城楼高处望下去皆若蝼蚁的小小百姓,想念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梁大柱、繁复豪奢的镂雕浮刻……当皇帝有什么不好呢?
他约束全天下,也被全天下约束;他轻视先祖规仪,也被先祖规仪轻视。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产房污秽、肮脏、不堪入目,他不信。
先祖让他不要进去,告诉他君臣有别、爱憎难分,他不信。
现在他信了。
他信的不是脏污,不是礼制。
他信慕洵爱他。
先祖禁他的也不是血光冲撞、君臣难别。
而是爱。
君王可以超越一切的爱上一个人吗?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他第一次将慕洵堵在暖阁里,他问慕洵:
“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那天为何要走?为何不能答他?为何将手挡在腹前却又别过脸?
因为他是皇帝。他的真心不能倾赋一人。
慕洵不能告诉他原因,因为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爱他。
屋中烛光大亮,哀呼和痛吟似乎不属于那个沉静自持的慕凡矜,总不像他能发出的声调。
待到天色微亮,曙光盖熄烛火的时候,仿佛从远方传出一道残破的高声,紧接着是连绵细弱的清亮婴啼。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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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洵想起他书房案上还放着大半块徽州香墨。
雅淡清幽,余馥浅长,绝佳的墨香。他很喜欢。
只是存墨太多了,又皆是御赐,他既用不完,却也送出不得,只能堆放在清凉干燥的书室内阁封存。至于这过多的徽墨到底是谁的手笔,其实不言而喻。
之前在书房处理公务时,皎月总在他耳边念叨,算着梅雨将近的时候要记得把香墨收封防潮,以免生出墨霜来,也差不多是那时,他的孩子将要出生。
想到这儿,他记起自己身子还重着,顺着记忆中的弧度伸手轻抚,却徒然摸了个空。
慕洵惊醒,酸痛沉重的手臂再次触向腹部,惊觉那处沉隆已然消失,他瞬即心慌的撑起半身,入眼却是怀抱襁褓笑看着他的柳枫。
“怎么?慕大人罪没受够?”柳枫的臂弯里弱弱响起猫儿似的啼哭,抽抽噎噎的,并不恼人,却听得慕洵心下泛酸。
柳枫知道他迫切地想见孩子,于是立刻上前去,示意他先躺下。
慕洵将泼墨般的青丝抬手捞向床铺内侧,白细的颈段微微前倾,腰背深躬,撑床的手肘缓慢弯曲,另一只捂紧在小腹上慢慢下躺。他身上仍乏得厉害,腹中还阵阵起着产后余留的闷痛,却无论如何要比之前轻松太多。
“我睡了多久?”他问。嗓音嘶哑。
“两个多时辰。”柳枫将襁褓轻放在他的臂弯旁。
慕洵侧身时稍费了些力。
早生的小婴孩还是皱巴巴的,眼睛是两条长缝,皮肤薄红,一靠近慕洵便止住了细弱的啼哭,小嘴一努一努地找着东西。
慕洵看着孩子,指腹轻柔地触在他嫩生生的小脸上,只觉得他小得过分,也脆弱得过分,跟原先待在腹中拳打脚踢翻身打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外头那群人还跪着,”柳枫停顿一刻,接道:“让他进来吗?”
慕洵抬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修长纤细的手指被宝宝努力的小嘴找到,源自生身者的气味似乎带给他沉醉的吸引力,让他无比欣喜,本能的张口含|吮住。
屋门声响,屋外伏跪的群臣各生心事。或暗自祈盼,或心怀鬼胎,也有高兴于终于不用再跪着的,总之心思各异,却在明面上出奇一致的平静。
能爬到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普天之下几乎皆在此列了。天赋异禀也好,学富五车也罢,这些站在朝堂暗流中仍能屹立不倒之辈,多少都清楚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
陆戟站在石阶前,并无心思打量他们深藏不露的心秘,他心焦如火,只想看看慕洵当下如何,为什么过了两个时辰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柳枫拉开门,但见几十双眼睛瞬间汇聚在他血污未净的衣袍上。
慕洵刚醒时他固然在笑,可此前的情况并不如同看起来这般轻松。早产的婴孩气息短促,需得倍加小心的擦洗照料,而慕洵体力枯竭昏迷不醒,柳枫几针大穴扎下去他都毫无反应,险些让他柳神医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断送在这少有人烟的边陲小驿里。
他看到陆戟盯着他污脏的衣袍满眼惊骇,眼角更是可见的窜出红晕,努力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冷声道:
“让你进来看儿子。”
陆戟的身影比外头一片“恭贺陛下”的震耳恭拜声来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