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陆戟终于悟得一二。
名位权势皆非他所爱,既是不在乎的事物,纵然为他人所蔑,慕洵自然无可动容;而才情机遇是他掌中之物,纵然遭人妒恨排挤,他总能先人一步,赶在事情发生之前便力挽狂澜;唯独这份忠于本心的情感,既与他人无关,就无从窥见,既难以预知,就无从自控。而未知的东西最骇人。
用情愈深,心愈难安,情则愈难操控,因而愈演愈烈,终致爆发。
或许连慕洵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明白,他对陆戟这份自身难顾的奉献,或许并不只是那份为师为臣的职责,也并不只是他为公天下的鸿图大志,就好像他想不明白自己拼力护于腹中的这团血肉,到底是因为他舍不下这条性命?到底是因为他要以龙嗣作为扭转朝局的契机?那么缘何在那场酒宴过后的马车中,他明明拒绝柳枫的医治,捂着那剧痛难耐的一小团,心中却盛着比之更烈的悲忧?
慕洵立在屋内,身上是一件浅黄描金的罩衣,领口袖边用银线勾了菊瓣。他不常穿这套,可今日遂了皎月的心意,同陆戟耀目的帝王贵金打了个照应。
他早该明白了。
他正欲出门,却见陆戟进来,二人相视,并无多言。
他们早该明白了。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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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正午,方公公笑着问陆戟往哪里传膳,陆戟左右不想慕洵累着,又知他惜书不敢直接传来御书房,见屋外春光大好,于是干脆悄悄命人在院外搭了木质的四角凉亭用膳。
亭内只设一张宫廷中寻常的四方桌和两把方椅,桌面不大,榫卯处镂空雕着应景的桃枝。
慕洵知他心意,也不多言,自然地坐到对面的红木方椅上。
好远。陆戟想:到底是谁摆的椅子,叫朕连凡矜的头发也碰不到!
他懊恼的皱了皱眉,盯着试膳太监头顶的帽穗满心踌躇。
凡矜都坐下了,总不好叫人再站起来,若是怨怪那群奴才也太没面子,自己虽不是太要脸的人,但好歹是天子之尊,再像从前那样耍脾气定会让老师失望。怎么办呢?
“陛下,”慕洵突然起身向他拱手,“微臣逾礼,此处阳光有些刺眼。”语罢,他立刻俯身搬了木椅往陆戟的近处移。
方公公一个大惊赶忙上前帮忙,“大人倒是慢些!好歹和奴才说一声呐,实木椅子这样沉,您倒是担心着身子。”
小皇帝一时愣着,没成想他早已察觉自己的心思。大中午的太阳好好在头顶挂着,凉亭尖顶遮的严实,其实哪有刺眼一说。
待他回神过来,慕洵正端坐着凝视桌边繁复精妙的雕花,后手不起眼地撑了一把腰。
能做到如此,陆戟想,可能也是慕凡矜主动示好的极限了。
陆戟有时候挺不满意“柳”字,之前是因为暴脾气的柳枫,现在是因为坐怀不乱那个柳下惠。
或许是因为慕洵向来正经自持,又奉先帝命做了他几年太傅,加上之前他任性妄为弄得慕洵见了血,以致陆戟开始犯怵,不敢明目张胆对他做浑事。
现下午膳也吃了,茶水也续着,开春天气暖融融的,隔着御书房的窗牖混进温吞柔润的光。陆戟提着朱笔,捧了一道奏疏眯着眼看,总要心猿意马的朝慕洵瞟去几眼。
慕洵坐在不远处的木榻上,身前一方矮几,两罐透光的琉璃中盛着黑白玉棋子。
他既允诺今日不理政务,就定然不碰朝册,于是自持双子,云淡风轻的执掌一盘肃杀。
原本陆戟吩咐方公公陪人摆棋,后来嫌他立在慕洵旁边碍着视线,就给叫回来研墨。方得贵何其精明,立刻会意的跑到角落隐起来。
陆戟见他专心致志地摆棋,手起子落,“啪嗒啪嗒”的玉响甚是悦耳。
慕洵这身常服其实风流飘逸,只是他向来动静不大,因此穿在身上只是软软地垂落着。此时他侧身坐在榻上,衣摆层层堆叠着,又因不束腰身的缘故显得格外轻盈。
到了棋局拐点,大抵是太过专注,陆戟瞧见他不自禁地伸手托了腹底,一道圆润挺翘的软弧浑饱饱的呈在他身前掌中,一下让这幅仙人着谱的胜景添出一缕人间况味。
陆戟先前只是扶了他的侧腰,朝服腰封撑得紧,这宽大的衣裳又掩着虚实,没成想孩子长得这样快。
他们的孩子原来长得这样快。
“陛下这样三心二意,折子恐怕到明日都批不完。”慕洵将腹下的手移到矮几上支着,被他明目张胆偷瞄的视线盯得僵了。
“朕、朕没走神,这不正看着折子呢。”陆戟自认不着痕迹地擦了一把口水,又将早已干涸坚硬的狼毫笔尖重新蘸上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