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上人少,她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管闲事也是么?”我揶揄道。
她笑了起来,捻着那把扇子,笑完还是认真地答了:
“也算有意思。毕竟大恶有迹,公权可处置,小恶无形,却时时刻刻无所不在,治小恶忌用大权,那是严法苛律,但若不治,又易滋生大恶,以小权治小恶,未免不是方法。”
方才的气氛过于放松,我恍然觉得眼前是一个寻常女子,笑闹奕然,这番话却又把我拉回那间竹林环绕的书房,她是治者,是思虑万千的王妃。
她拉起我的手,一双手微凉,把这些心思拨乱,吹作飞絮,任它们浮游而去。
在这雪末初晴的午后,她带我尝了小吃,又去坊间听书,还像寻常公子一般,在歌女的钵中撒下几枚散钱,从城中步至近郊,河面被冻得结实,她牵着我走上冰面,我新奇得不得了,挽着她根本不敢动弹。
到日暮时分,我们才回到城中。
她拉着我,又一次走进书馆。
柳大人抬头看到我们,手里笔转了转,一句话没说,继续写自己的东西去了。
先上二楼,放眼只有籍册。我们没有灯,馆内也不点烛火,完全摸黑走着。
层层木架子后,一架梯子搭在墙边。王妃带头爬了上去,手上用力一顶,就掀开了一片木板,飞羽样的清辉落下,那是刚刚来到的夜中微光。
我跟着她爬了上去,直起身,发现自己身处书馆的屋檐之上。
瓦片上残雪未消,在这溶溶澹澹的白沙映照下,空中那半阙勾月也堪当大任,送一城通明。
脚下的静城华灯初上,人声和着炊烟,咕嘟咕嘟冒上来,我们像乘着一尾小舟,泊在水面,抬首是仙宫千尺,俯瞰是红尘万丈。
她扫了一块干净处,呼我去坐,又把才买的酒兑成刚刚好的两份。
“不能喝冷的,”我忍不住说,“不然咳疾又要犯了。”
“特地买的热的。”她塞我手里一半,果然,尚且温热,“快到年关了,我再病了,王爷得累死。”
她遥遥敬过月亮,也不招呼我,抿了一口。
“一直也没顾上问你,你们来这里住得还惯么?”她问道。
我也抿一口,酒里似乎泡过松枝,泛着清苦。
“自然很好……”一想到沈叙也能有一日自如地出门活动而不用天天闷在屋里,我不由得有点哽咽。
“那便好了。”她揽过我,笑容亲昵。
“那……”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在这里过得好么?”
她没料到我这么问,略愣一瞬,随即笑得更开心了。
“你知道吗?”她向后一仰,深吸一口气,“这书馆檐上的夜色,是我新婚那日王爷赠予我的。那时的静城远没有现在这么热闹,从这里看过去,月光能把这片小城吞了一样。他说他这一世终究无缘看到这里的样子,但只要有我,此城一定就是最美的人间。那时我以为他在说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话,正在考虑要不要感动一下,结果他下一句就说在宫中时看过我写的文章,有论有策很是通顺,于是我就在这跟他聊了小半夜治国理政,都没把他聊困,最后是我困得不行,才回去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我拉到正殿陪他议事……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过后来,我会时不时来这里坐坐,替他看一看我们的人间,在这里,我尚且是我,不似从前……”
她住了话头,眉间擦过一抹愠色。
“不提那些,反正,这样的好景色,我也赠与你。”
我低头看着杯中落月,承认道:
“我听说过娘娘从前的事,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嗯,那倒也正常,沈大夫是个缜密人,他怎么说我的?”
……想遍了沈叙的用词,也没挑出一个能当人面说的,当日里沈叙可是满脸同情地说她可怜来着。
“罢了,我大概能猜到,”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杯,就祝他成功改观吧。”
回到医馆,沈叙还在灯下笔耕不辍,搞得我对自己这偷懒的一下午颇有些愧疚。
我借来的书好好摆在桌上。
“肖姑娘来过?”我主动问道。
他放下笔,向前抻了抻胳膊,活动一下肩膀,才答道:
“没有,打发了个小丫头来,我问你做什么去了,她说不知道。所以,王妃叫你去做什么?”
“嗯,倾诉恋爱烦恼。”我厚着脸皮撒了个谎。
沈叙一脸怪异,到底也没作声。
果然,凭我对他的了解,只要话题涉及到别人的私下生活,他就绝不多问。
“你还好吗?”我接过他递来的热茶,“晚饭吃了吗?”
他继续低下头:
“当然,你不在,我就去街上买了点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