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梅雨季到了,到处都是雾濛濛湿漉漉,很多客人专挑这个时候来,撑着油纸伞站在桥上拍照,林翡没事干就抱着伞出去卖。
伞都是爷爷做的,从去年冬天他说从海边回来就开始加班加点做,小半年做了四十多把。
爷爷给林翡戴上斗笠,绳子在下巴上系紧,又问她:“穿雨衣不?”
林翡伸脖往外看一眼,“雨不大,不穿了。”
爷爷还是给她拿了个肩披,黄棕色,蓑草织的,说是翠翠小时候跟着他摇船时候穿的,“这样雨就淋不湿你了,卖伞赚钱给你翠翠姐上大学。”
林翡点点头,等爷爷在脖子上系好雨披,换一双红色塑料雨鞋就抱着伞出去,往游人聚集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喊:“卖伞啦,卖油纸伞啦——”
小人声音甜甜脆脆,见人就凑上去问:“叔叔阿姨,要买一把油纸伞吗?”
“这么小就出来做生意呀。”旅客问她。
林翡说:“卖伞给姐姐上大学,我姐姐学习特别好。”她把斗笠往后拨拨,露出张白生生的小脸,伞往前递,“买一把伞吧,都是手工做的。”
伞做得很好,骨架结实,爷爷说卖二百就行了,客人问多少钱,林翡说:“三百块,做一把要一个月呢,很难做的。”
专程出来玩的,也不吝啬这几百块钱,小孩嘴又甜,也愿意买一把回去当纪念。
周末客流量大,林翡从早跑到玩,一天能卖五六把。
傍晚回到铺子,林翡兜里抓出了一大把红钞票,爷爷数,“怎么又涨价了?不是不让你涨价。”
林翡说:“遇见一个大老板,有两百是他给我的小费,他说我赚钱养家不容易。”
斗笠和肩披取下来,林翡坐在小板凳上,抓一把炒黄豆塞进嘴巴嚼,“还是好人多的。”
爷爷摸摸她的头,手颤颤巍巍,“还好有你啊,秧秧,你跟翠翠可要一直好好的。”
林翡说当然啦,又扭着身子冲爷爷撒娇,“晚上吃樱桃肉好不好呀?”
爷爷说好好好,给秧秧买最好的猪五花做樱桃肉。
梅子成熟的时节,晚饭后来几颗酸酸甜jsg甜的红梅子,很解腻,但柳叶儿不许林翡多吃,怕她酸倒牙,爷爷进厨房,从冰箱里抓几颗出来,偷偷给她,林翡接了就跑出去,吃完再回来。
柳叶儿知道也懒得戳穿,把这当成一场游戏耍。
天落着雨,她们哪里也不去,坐在铺子里跟爷爷一起看电视,林翡看一半问:“这是坏人吗?”爷爷说不是,她又问另一个,“这是坏人?”爷爷说是,就跟她讲,这人到底是为什么坏。
两人有来有回的,能说上半天。
柳叶儿在爷爷睡着的时候,时不时把手指放在他鼻尖下,试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明白爷爷是个体面人,他不想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不想头发掉光光,他夜里常常痛醒,翻来覆去睡不着,止疼药大把大把吃,副作用让他总是昏昏沉沉。
柳叶儿全都知道,她照旧生活,装作若无其事,夜里望着帐顶,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终于在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 三天,爷爷在躺椅上永远地睡着。
那天久违放晴,日光明晃晃,厨房砂锅里还在炖着鲃肺汤,柳叶儿下楼来,见爷爷在躺椅上睡着,像块木头雕的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缓缓靠近,站在他面前,忽然在瞬间发觉他那惊人的苍老。
白头发像是一夜间长出来的,整整齐齐梳朝后头,两眼凹陷,颧骨高耸,皮肤像一张快要揉碎的黄纸。
他手搭在两侧,身上穿奶奶做的蓝布衣裳,裤线锋得像刀,凑近还能闻见老木头家具混着樟脑丸的味道。
脚上的布鞋也是干干净净的,刚从柜子里拿出来,上面还带了几道崭新的褶,鞋帮鞋底子都是雪白的。
他晓得他的时日,他自己穿好了衣裳。
这几个月他瘦了好多,是这几个月,还是这一两年?他为了省钱给她念书,他不治病,他到底捱了多久?
躺椅上的爷爷,像一截朽木搁置在另一截朽木上,柳叶儿小声喊:“爷爷,爷爷——”
他不应。
她跪倒在地,手落在爷爷布满老年斑的冰凉的面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爷爷,爷爷,爷爷——”
林翡从外面跑进来,头顶还扣着片荷叶,她站在门口,看见躺椅上那只枯树干一样的手无力垂落,袖口荡两下,不动了。
第35章
爷爷住到山上去了, 我们还是可以常常去看爷爷的,只是爷爷不能再出来跟我们说话,也不能再做樱桃肉和鲃肺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