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对祝阴极是崇敬,自然不会对他的决定置喙。玄衣神将拔剑出鞘,钢刃的寒芒且破晦暗,剑锋上跃动的明光像悬天星斗。
秋兰却一副要哭出来似的模样,杏眼发红,噙着盈盈泪花。她方才听过三人的言谈,得知易情是在赴死。降妖剑一旦脱了灵鬼官的手,便会如渴血的野兽撕裂妖鬼胸膛,刺穿心脏。
易情救了她,在她心里,他不是甚么十恶不赦的鬼怪,而是个救了她性命的少年道士。
于是她抖着声,问道:“你…你们真要杀他么?”
白石的目光凝冷,雪白的电光在他的指尖流泻,一次又一次地如浪涛般击上鬼王的巨指。他说:“若非如今这紧要关头,灵鬼官也是要取他性命的,不过是时候的早晚之别。”
秋兰愁眉泪眼地望向祝阴,却发觉他眉宇间愁意重重,笑意已然消殆。
“掷出降妖剑。”祝阴斩钉截铁地道,“不然我们皆会丧命于此。”
降妖剑脱手而出,画出一道绚丽的银虹。冷寂的落雨间,它如振翅飞鸟,从鬼王的指隙钻出。剑刃飞舞得愈来愈快,空里残存着它飞掠而过的震鸣。
此时,易情正恰以墨术画下最后一笔。淡墨勾勒出鬼王的形状,庞硕的肉山忽而发出凄惨的悲鸣,旋即如湿润的软泥般瘫化在街巷里。
丑陋的弓槃荼在画纸里显现出真身,那是个将巨囊负肩,马头牛面的妖怪。流溢的水墨剥去它伪饰的肉躯。它从画纸中钻出,张牙舞爪,口里发出咕哝声响。
“抓到你了!”易情咬牙切齿地一笑,扑上去按住鬼王。弓槃荼初时将他当作同类,无措地挣扎,旋即高声嘶吼,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嚼上他的肩头。
血从肩头如泉涌出,细小的肉丝狞动着钻入他的身体,易情痛得大叫,余光却瞥见一点寒芒自天边而来。那是白石掷出的降妖剑,剪开暝暗的天宇,将要飞至他身边,刺穿他的心口。
易情颤着手从袍袖里摸出枣木牌,虽不过一瞬,掌心却已被这降魔之物烫得焦糊。他将枣木牌按在缚魔链上,用下巴夹着,艰难地结起合掌印。霎时间,缚魔链灵光黯淡,封咒字不再流动。
他直扑而上,伸臂揽紧鬼王。一时间,易情有些后悔,他在天廷时连天女的小手都还不曾牵过,居然在这儿给一个鬼怪投怀送抱,真是可笑。
刹那间,降妖剑自他背后刺入。
“……唔!”
易情几乎要咬碎臼齿。降妖剑楔入心口,如烙铁般破开血肉,剧痛像巨浪淹过他的全身,教他窒息。
剑刃破体而出,留下一个森然血洞,又打着旋儿刺入鬼王胸膛。易情方才用枣木牌暂使缚魔链失效,又刻意偏开了剑锋,妖鬼有着极强的自愈力,虽是降妖剑留下的创口,却也不会即刻毙命。锋刃刺进弓槃荼肉身,鬼王狂乱地嘶叫,愈发暴怒地用齿爪撕扯他周身,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漫天雨针刺在易情身上,天风似是捎来了遥远的口信。易情浑身披创,感到血在像溪流一样奔涌出创口,祝阴的低语从风里传来:
“师兄,你还好么,师兄?”
不好,非常不好。易情想如此回答,张口却只能吐出血沫。他低头一看,却惊见降妖剑锋没刺进鬼王心脏,只斩入了它的肩头。
居然偏了!
墨云似的巨掌化作血泥纷纷而落,露出天顶密布的顽云。千嶂隐在浩渺云雾里,似戴白纱的女郎,袅袅娜娜。涧石蓝的雨色铺遍天地。
祝阴、白石与秋兰三人飘荡在空中,血水披了满身。鬼王像正泮的冬冰,硕大的肉躯渐渐消弭。可生于耳轮等处的繁多肉丝却未消失,仍然如群蛇乱舞,在空里狰狞地追逐着他们。
“成功了么?”白石喃喃自语。
红衣少年却不答话,微张着唇,似在酝酿着一声深重的叹息。他侧耳倾听,却忽而失色,流淌的风里仿佛递来了嘶哑的声音,微弱如丝。
“……用…另一柄…剑。”
祝阴辨出了易情的声音。凝神细听,却听得话声中挟杂着呛咳之声,似是血块堵塞胸臆。那声音说:“用另一柄…降妖剑……再刺我一次。”
“师兄,师兄,是你么?”祝阴不由得喃喃出口,哪怕是他,不安也如蔓草般生满心头。“你如今怎的了,还好么?”
易情死死抓着鬼王,气力如指缝流沙一般急遽消逝。他流了很多血,雪白的衣袍已然化为鲜红。他与弓槃荼滚到灰瓦上,血迹像绸纱带子一般绵延,淌在瓦缝里,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胸口似有火炭在熊熊燃烧,周身却似落入冰窖一般寒凉,他快不行了。
“再…刺我…一次。”易情无力地启唇。“快些…要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