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分不出何处是他的娘亲,何处是污水淤泥。
心神五腑仿佛被瞬时揉碎,他望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刹那间肝胆俱裂,如野兽般嚎鸣。
冷雨将最后一丝温热自身上抽去,不知哭了多久,他跌倒在水洼中,抽噎不已。抬首一望,却见文坚撑着一柄残破的纸伞,默默地站在他身旁。
那是天穿道长的纸伞,小泥巴又悲上心来。文坚安静地蹲下身来,扶起他的臂膀,吃力地背起他,往荒败的茅屋中走去。
风雨如磐,山川仿若皆有泪色。两个人影在沧凉骤雨中跋涉,孤寂无依。
小泥巴伏在那湿漉而瘦削的肩头上,凄怆流涕。
“我没了娘亲了,文坚。”他轻声道。
文坚沉默着,听着小泥巴的噎泣与绵绵雨声。哀伤从其间如潮而出,仿佛能将空阔山谷填满。
“我自小便无亲朋。这样说,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小泥巴流着泪,将头埋在他颈窝里,道,“可我本以为自己举目无亲,却得而复失。还不如……未曾有过的好。”
“文坚,我想明白了我的心愿究竟为何。我想让师父们得愿以偿,完却登天之愿,上抵九重天,让人世不复有饥苦荒年。”
“我想让无为观香火鼎旺,殿阁精丽,受人崇敬向往。我想长居无为观中,想让师父、微言道人和迷阵子皆在观里过上好日子,再算上那不曾谋面的左姓弟子,三足乌和玉兔,咱们年年月月,团团圆圆。”
颈子忽被一双冰凉的手环紧,文坚心中亦一紧。他感到雨点栖在颈后,却是温热的,其间饱含着的痛楚似要将他灼伤。
“然而我如今方才知晓,这愿望已然不可实现。你说得对,神迹是敲冰求火,水月镜花,是未竟之愿。”
雨声寥寥,宛若天地哀曲。小泥巴涕泗流涟,泪流不止,他哽咽道。
“这便是我的心愿,是我穷尽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迹。”
第五十章 弱羽可凭天
雨霁天晴,穹顶泛着云水蓝,明净如洗。
两人将虚孱的迷阵子搬到太平缸里,让他倚着缸壁坐着。昨夜迷阵子撤了避水咒,一场骤雨过后,幻法符尽被打湿,无为观重归颓垣败井。此时的迷阵子瘦骨伶仃,如一把干柴,苟留残喘。
小泥巴和文坚皆心知肚明,迷阵子日薄西山。观里未备棺椁,道士里常有坐缸而葬的,于是他们在缸里放下银骨炭和石灰,折来一束长乐花,放在他身旁。
迷阵子看着他们,苍老的面庞微动,每一道皱褶里都似盈满了笑意。
“和师父好好说过话了么?”
“说过了。”小泥巴低着头,“可还有许多话未及得吐露。”
“她早盼着见你一面,昨夜过后,想必已心满意足。我死后,你们要好好的。因你们是观里最后的弟子,你们若不在,无为观便在凡世里无一留痕了。”他道。
小泥巴跪在缸边,泪珠啪嗒啪嗒地掉。文坚点头,拿起绿酒,围缸洒了一周。
“咱们下一世再见罢。”迷阵子笑道,轻轻捏了捏小泥巴的腕节,“下辈子,咱们也要在天坛山上聚首。你做师兄,我做你师弟。”
他又瞧了瞧抿口不言的文坚,忽笑了,“可说不准大师兄的名头却要让给公子了,毕竟公子善妒,又心气高,事事争着第一。这样罢,公子来做大师兄,多提点些咱们这些小辈。”
文坚神色淡漠而哀伤,眼里似有金风缠留。他却摇了摇头,道:
“不必下一世。”
迷阵子微愕,只听得他道:
“待易情攀至九重天,做了那乘云驱风的大司命,执掌天书后,天下命理皆握于手中,一切皆可再来。我们会在天书里相见。”
清风细细流淌,拨动满庭槐叶,像此起彼伏的应和。迷阵子眉宇舒开,笑容和暖。
他伸出两手,同他们二人轻轻拉了拉勾。
“那便说定了,咱们在天书里再见。”
“后会有期,宝珍。”
枯槁的手悄然落下,小泥巴终是按捺不住心中伤痛,伏地大哭。文坚默默闭眼,将手里的银鎏金剑放下。迷阵子衰老而亡,不必他们刺破魂心而往生,说不准已是件好事。他将缸盖盖上,遮住迷阵子安详阖目的面容,用桐油与石灰浆将缸封好。
自此,天坛山上再无守观人。
苍烟袅绕,培嵝冷峻。小泥巴伏地不动,文坚慢慢起身,迈步走向山门。
挂笼木架仍在,三足乌和玉兔挤在笼中,四只不安的眼睛望着他。
“迷阵子走了么?”
文坚点头。玉兔悲伤地落泪,眼泪在地上汇作一个小水洼。三足乌道,“他既走了,我们便替他来守着无为观。咱们已在这山头待了数百年,再久长些也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