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泥巴一阵得意,文公子说过这硬黄纸张数有限,他既已写完,那便无再多。一想到文公子的伴当们将要在宗谱上留下他所写的诸多丑态,小泥巴便窃笑连连。
然而毕竟劳累了一夜,他渐觉眼皮似被无形的丝线慢慢缝起,愈来愈睁不开。于是他便将硬黄纸叠了一叠,慢吞吞地推门,走回倒座房里睡觉去了,等着一觉醒来文公子对他气急败坏、大发雷霆。
这是他对文公子的反抗,他想教文公子知晓,哪怕是笼中鸟儿,也是能啄伤人的。
可小泥巴所不知的是,当他离开文公子的书斋后,湘竹帘后转出两个人影。
一人是个生得怪模怪样的侍从,嘴吻凸起,两眼黄豆样的小,头戴银簪,一身窄袖小带戎服。另一人却是着月白地漳绒衣的文公子,虽气亏身弱,却靡颜腻理,眉眼如画般清艳。
那怪样侍从走到桌前,拿起那叠硬黄纸,嘿嘿笑了两声,道:
“公子,他将你先前点给他的那些人的生平都写孬了!”
文公子却慢慢走过来,仔细一瞧,他身上竟似添了更多的伤,脸色惨白,像是血都流尽了。
“没关系。”他道,“我给他的这些人,其实并非文家人,昨夜也尚还活着。”
那怪样侍从摸了摸桌上的硬黄纸,心领神会,叹道:“公子真是好手段!竟将文家树的敌的名儿告诉那叫易情的下仆,诓他在这天书纸上写字!”
原来那硬黄纸并非普通的纸,而是真正的天书纸。
文公子用激将法,故意让小泥巴在天书纸上写下文家敌手的名字,再让他像写故事一般写下极坏的生平。这样一来,那些敌人将会如小泥巴所写的那般死去。
小泥巴一心想碰到天书,靠天书之力逃脱,可不想他早已做了那拿捏人命理的判官,将一个个人送进阿鼻地狱。
日光透过灯笼饰窗格,零零碎碎地落进来。硬黄纸上的墨迹遭金光一映,犹如淋漓血迹。
“可是,公子,您分明利用了那蠢小子办妥了事,不必脏了手便除了人,可您为何看上去不甚欣喜?”那怪样仆从不解地发问。
文公子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窗外飘来几声莺啼,分明是融暖春色,可却似有沧凉的西风刮进了他眼里。
“没有的事。”
他低头拨弄着天书的纸页,面无表情道。
“我很开心。”
第二十五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在硬黄纸上胡写一通,将文公子的伴当皆写得下场奇坏。可奇的是,第二日文公子并未细看那些纸,只是命人又搬来一摞毛竹纸,让他接着缮改宗谱。
原来这宗谱不一定是要用硬黄纸,小泥巴腹诽,心里却疑惑,既然如此,为何文公子与他说要省俭着些用纸?然而这疑问终是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面埋头干着胡写宗谱的事,一面期待着当文公子看到自己乱写的玩意儿后究竟会何等怒形于色。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泥巴渐觉不对。
文公子并未向他再过问宗谱之事,缺了纸便让人再送一摞来。还有一处教他觉得不对的地方是——
这一日,碧溪声暖,竹影横斜。小泥巴趴在书斋里的翘头案上,如线的日光从窗格里纺进来,照亮了泛黄的宗谱。小泥巴正平正地拈着墨条匀墨,余光忽在宗谱上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文宝珍。
小泥巴蹙眉,文宝珍怎会出现在文公子的党羽之列中?再仔细一看那生平,却觉处处对不上,文宝珍与他年岁相近,可那宗谱里的人却卒于弱冠之年。
他明白文宝珍不会是文公子党羽,因文宝珍虽有副松懒性子,可这段时日来皆对他坦诚相待,那眼神真挚而清澄。小泥巴不相信这样的文宝珍会甘心为文公子驱策。
有个可怖的猜想忽在心中酦酵。小泥巴倒抽一口凉气,他扭头看向自己先前新写下的人物的一生遭际。他因对文公子怀怨在心,故而将他们的际遇写得凄风苦雨,最终惨然而逝——莫非这正是文公子想要的结果?这些并非文公子的同党,而是其仇敌?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却听得透雕四抹槅扇一响,几个着缣帛练甲的侍从便箭一般冲进来,将他反剪双手,狠狠砸按在案上!
一个人影跨过槛木走入房中,小泥巴艰难抬首,却见是微笑着的文公子。今日他着一身仙人骑鹤暗花缎衣,青花缎绒靴,朗目疏眉,色若云霞。
“总算是被你发觉了。”文公子轻叹,“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迟钝许多。也多亏你这份迟钝,我除掉了许多肉中刺。”
小泥巴挣扎,难以置信地道:“为甚么你在宗谱上圈画的名姓里会有文宝珍的名字?这些人不皆是你的同党么?你让我写的究竟是甚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