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子却不慌不忙,道:“因为你很特别。”
小泥巴扬起的拳头顿住了一刹。
文公子目光微漾,眼中似有莼波松雨,他接着道:“你也知晓,但凡是世家,无一不垂涎铸神迹一事的。可铸神迹的法子不仅仅是攀天磴这最愚笨的一法。文家自得天书之后,便日以继夜地在天书上书写字句,探究文家中的何人究竟可成神迹。”
“天书只可书写可能发生之事,换言之,只要在天书上写下‘某人可铸成神迹’这一言,便可断言此人一生中究竟是否有可能上抵天廷。文家召集来大批文士、孩童,焚膏继晷,一刻不停地在天书纸页上写着这句话,此事已延续千百年。可在这漫长年岁间,没有一个名字可在天书上留痕,这也便是说,文家并无一昆裔可步上通天逵路。”
“于是文家便想了个法子。”文公子缓声道,“若是血胞不可成神迹,那便赐名给旁人,由那得了赐名之人成就神迹。文家有一取字盒,会请门客为新收入府中的童稚取名姓,再将那名字试写入天书。即便如此,数百年间,还是未有一人能在天书上写下‘可铸成神迹’一语。”
“但是奇迹终于出现了。于某日,文家终于在天书下落了笔,写出了一个可成神迹之人的名字,你知道那是谁么?”文公子的声调猝然抬高,似陡然翻来的海浪。小泥巴也像被他声音中的洪潮吞湮了一般,呼吸阻窒。
“是你的名字!”一阵轰雷般的呼喊在文公子口中炸裂而出,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小泥巴。“文家在天书上写下了‘文易情可铸神迹’这一句话!也便是说,只有名叫‘文易情’之人才能翻越九天,你才会是那个光耀三辰的天之骄子!所以我想让你入文家,冠文姓,若非如此,文家便再无机会趋登入天殿!”
说此话时,文公子一反平日儒雅模样,紧攥小泥巴双肩,脸红耳热,两手狂颤着,似痫症发作。小泥巴像被他吓到了,久久不言。
“既然如此……”良久,小泥巴轻声道,“你为甚么又要欺负我呢?”
这话落进文公子耳中,将他那狂乱的神色化作了惊愕与迷惘。
“为何又要拿天书要挟我,杀我师长?”小泥巴说,“你分明不必这样做。”
小泥巴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疲惫与失落:“是因为你素来只会用这法子。你只会胁迫恐吓,不曾与人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你若是将事情原委与我道清,说不准我还愿帮你一把。”
“那又如何?”文公子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古怪,喉头嘶哑,似一个历经久旱之人,“我说过,我只想让你冠文姓,成就文家夙愿,为此,我将无所不用其极。”
风和草幽,万松倚樯。渐渐的,青衫仆从钳制的手松开了,小泥巴忽地站起,冷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会助文家分毫。矫举之人,怎会真诚?令黎阳黔首凶惧的世家,又怎可得民心,乘轩享富?我才不会助纣为虐!”
文公子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旋即化作蘸杨春水似的柔笑。
“你别忘了,”他拍拍笈筐,“你师父的尸首尚在我手中。你不入文家,我便不会替你矫改天书。”
小泥巴却哼了一声,笑道:“甚么天书?我看是你的障眼法!那天书乃文家宝器,你一旁子,怎能轻易拿到?我猜,是你给我身上贴了幻法符,教我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才以为微言道人死了,实际上甚么也不曾发生!”
他这样说着,如寻蚤子般在身上翻来找去。小泥巴几乎可认定,文公子坐在他身旁时定偷偷给自己施了甚么神通幻境的道法,文公子给他看的那血淋淋的人头,不过是在道法影响下的幻觉。
可摸索了一番,皆不见身上有贴甚黄符,也不觉四周有文公子事先绘下的幻法咒。小泥巴冷汗淋漓,心想,莫非微言道人被杀一事真不是错觉?放在书筐中的头颅货真价实?
一股冲动如燎原的烈火,自心中烧起。小泥巴二话不说,将箧笥挎在身上,踏过书屋门槛,将文公子与一众下仆甩在身后,往山上飞奔。
文公子在他身后恶狠狠地大叫:“喂,我话还未说完,给我回来,喂!”
小泥巴才无暇去理这刁蛮公子,此时他踩着麻鞋,穿越重重新绿,奔走于竹里松间。他有一事亟待确认,那便是微言道人究竟是不是在无为观中。
若他在天坛山上见到了胡周,那一切便是文公子为将他诓入文家而耍的把戏。
可若是微言道人不在呢?那便是说,文公子给他看的那个血迹斑驳的头颅是真的么?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像落下了沉甸甸的一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