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落了下来,胡周感到周宁宁似遭霹雳击中一般猛然一颤。她抱着他,不管不顾地往人群外挤去。饥民们仿若海啸,伸出拎着弯镰、草叉、铲子的手阻拦他们,可这一刻的周宁宁宛若天神,一路劈波斩浪,转眼间便至人群之外。
胡周忘了哭闹,怔怔地牵着这女人的衣襟,他们奔出那破败的宅院,往山脚下的茅草房里跑。空无寸翳,坟包林立,两人在荒凉的土地上奔跑。远远的,一道乌烟扶摇而起,如一笔突兀浓墨冲向天野。周宁宁眉头一皱,旋即叫道:“他们烧咱们家了,快走!”
胡周眯眼仔细一瞧,果不其然,冒浓烟的正是他们茅草屋的方向,烈焰像妖艳的红漆,在远方扭动。一刹间,他有些难过,抬头问周宁宁道:“娘,为甚么不回去救火?咱们的家没了么?”
周宁宁又抱紧了他,说,“回个屁,约莫是有人在那儿埋伏呢。你老娘回去了,说不准也得被他们捉了卖掉。还有——”
她扇了胡周脸蛋一巴掌。
“你娘还没死呢,草屋没了又有甚么打紧的?老娘才是你的家。”
两人避过浓烟,自另一条小径奔上山。胡周领周宁宁到了前几日他待过的那个道观。那疯癫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已去,道观里一片坟茔似的寂静,两扇朱漆门似开裂的唇,没精打采地敞着。两条春贴悬在门旁,写的是:“面壁十年求道力,渡江一苇济时心。[1]”
周宁宁穿过衰草,歇山庑殿参差杂遝,菜田已然荒败。两人走进堂屋,此处先前明明是七架六间的恢胎旷荡之所,如今却灰败不已,满是蛛网尘土。
周宁宁将胡周放下来,龇牙咧嘴地道:“去,儿子,寻块布来,给我睡下。”
胡周想起神龛前有块莲花帘子,慌忙去扯了来。他正要递给周宁宁,转身却望见她在剥着自己衣衫,口里咝咝地抽着凉气,几道蜈蚣似的可怖伤口布在身上,正往外淌着血。周宁宁在将他救出之时,亦被饥民们棍打刀割,浑身披创。
“娘……娘……”胡周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周宁宁瞅他一眼,道:“门外生着些地锦草,你去替我折来,能止血的。”
胡周忙不迭跑出门去,可四下张望一番,却只见些头发丝似的细草。他胡乱寻了一些,捧回去给周宁宁看,“娘,这是地锦草么?”
周宁宁微微蹙眉,却仍接过,“是,这是地锦草。”她将草叶碾碎,用汁水胡咧咧地塞进创处,又用那尖尖的嗓门道,“好了。你这小子,净会瞎跑。害我白费这么多心思!”
胡周的脑袋低下去了。周宁宁躺下来,再不看他一眼,却道:“赶紧睡,多存些气力,明儿我给你买包子回来。”
胡周的眼睛登时亮起,整个萧疏的世界仿佛都洒进了日光。他乖乖躺下,直至第二日被周宁宁踢醒。
他一睁眼,便见日头已然高起,阳光如织帘,款款落入观中。不知何时,周宁宁已将垫在他身下的莲花帘布无情地抽走,缠在了身上,遮住衣衫上的裂口,她竟还有闲心用凤仙花汁染了十指蔻丹。周宁宁将一个纸包抛在地上,说:“给你。”
胡周兴奋地拾过来,打开一看,却见是几枚稀零零的豆萁,登时极为失望。
“包子呢?”他小心翼翼地问周宁宁。
周宁宁得意地道,“我去包子铺的时候已卖完了。”
胡周一言不发,豆萁也是可下肚的。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肚子却配合地剧烈“咕嘟”一声,仿佛方咽了口唾。
周宁宁见他不快,踹他一脚,道,“急甚么?包子总会有的,明天罢。”
胡周又两眼冒起光来,他将自己环抱起来,缩在墙角睡觉,在梦里虔诚地祈祷翌日到来。
第二日,他又被周宁宁踢醒,这回竟是几枚草芽。第三日,周宁宁丢给他一只空纸包,胡周有气无力地道:“娘,这纸包里没东西,我吃甚么好?”
周宁宁说:“你这小兔崽子,这张纸吃不了么?你今儿的早餐就是这张纸。”
胡周饿得饥肠辘辘,也顾不上旁的,一把将那纸塞进肚里。他转着朦胧的眼珠子,隐约瞧得周宁宁一张脸抹得白净,还扑上了胭脂,遂心里暗骂道,这女人光顾着臭美,哪儿有心思管他!
周宁宁又踢一脚半死不活的他,说,“不许出去,知道了么?现在街上都是捉小孩的人,要是他们捉到你了,定会拿你下锅剃毛来吃。”
胡周做出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白日里,周宁宁又出去了。胡周爬起来,感觉天地都在摇晃,喉咙与胃之间似架起一条河流,有源源不断的饥饿感在其中流淌。他往堂屋里爬,欲寻到一个神台,那其上说不定有些腐烂的供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