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仅要诈我钱,还想诈一个落脚的地儿?”天穿道长开口了,心头忽而变得很烫,像有火苗在烧,她想那叫怒火。
胡周讪笑,“小的本来睡在桥洞里,不想近来卫河涨水,桥洞被淹,遂无处可去了。小的本欲上山落草,或是剃发为僧的,这不是瞧见熟人了么?哪怕是做僧驴秃瓢,还是做熟人家的秃瓢好。”
天穿道长冷冷地看着他:“我凭甚么要留下你?留下一个骗棍?”
胡周却道:“凭这个。”
说着,他便掀开饭敦,只嗅得一阵温香扑鼻而来,天穿道长的眼睛缓缓睁大,她望见敦里盛着许多白花花的米饭,粒粒饱满,宛若珍珠。两小碟切腌菜放在一旁,是黄瓜拌辣椒与蒜萝卜,皆散着诱人鲜香。
天穿道长不曾见过这么好的饭,因她烧出来的饭皆如炭渣,只能劫别人的饭来吃。
胡周胸有成竹道,“我会煮饭,会切菜,会帮你浣衣,替你采买。劈柴担水这类的粗活虽不在话下,可我也有补衣绣花儿的绝活儿……”
“微言道人。”
天穿道长忽正色道,不知何时,她已上手往饭敦里掏了一把饭,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上下挪动,像一只松鼠。
“我今儿就替你冠巾,往后,你就是无为观里的微言道人了。”
第五章 孤舟尚泳海
一行旅雁向南飞来,嘹唳不已。
雁翅下是一片干瘠的大地,田亩枯焦,裂纹深密,尺长的麦苗萎黄着,无精打采。
几点雁粪从天而落,坠在地上,还冒着腾腾热气。一个裹着破蒲席的小孩儿跌跌撞撞而来,他面黄肌瘦,饿得两眼发绿,张望半晌,弯身拾起粪蛋子,塞进了嘴里。
“胡周——胡周!”
远处传来呼喊声,声音略带着点怒意。小孩儿扭头望去,只见田垄上跑来一个女人,一对儿锐利的反八眼,乌漆漆的辫子,一件灰蒲絮敞领衫子。女人跑过来,一把揪住他,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小捆柴火,披头盖脸地就骂道:“叫你打柴,哪儿是叫你脚底抹油胡跑?”罢了,又掂了掂那捆细枣枝,唾道,“怎的这般少?”
那叫胡周的小孩儿口齿不清道,“在山上撞见王二了,他说他们家饿得紧,连树皮都寻不到一块吃,便向我讨点枣枝吃。”
那女人骂道:“天杀的!他家里还收了点蜀黍,日子过得舒坦着咧,倒来诈咱们家柴火!”她转头又掴了一掌那小孩儿屁股,“胡周哇胡周,你也是个傻球,不会藏着点么?枣树都长不大,只有点儿细枝给咱们烧,那树烧完了,还哪儿有柴给咱们使?”
胡周老实地道:“对不住,娘。”
女人拧他鼻头,辣椒爆黄豆似的往外倒话儿:“你对不住我,也对不住你自己。没有柴火,我哪儿烧得了饭与你吃?往后学会做人精些,学会骗人,胡周,别像你爹一般被自个儿憨死了。”
胡周点头,皱着眉爬上他娘的脊背。那脊背薄薄的,像一块嶙峋的岩石,硌得他手脚发痛。他娘一路走,一面被娘狠捏过的鼻尖也痛得发红,嘴巴里发着苦,是雁粪蛋子的味道。即便有了柴火,又哪里有饭烧?若有了饭吃,他何必拣雁粪填肚?胡周盯着娘的脑壳,心里像有几头牛在冲撞。
他想,他讨厌娘。
胡周出生在豫东的一个小山村里。
村子不大,里头的人皆姓胡,故而唤作“胡庄村”。胡周的爹憨厚老实,一年到头面朝黄土,可他娘周宁宁却不同。周宁宁一点儿也不爱过安宁日子,她生性便是牛毛上解锯,刻薄,说起话来针扎似的,刺得人疼。她还小心眼、吝啬,且一枚铜板拆作两半儿花,赶圩时偷偷将摊棚里瓜藕掰碎了,再给农家点出来,压着价买。胡周没有裈裤穿了,她将自己的下袴剪了一小截儿,给他粗粗缝了个衫子,可裤子却是没有了。周宁宁挥挥手,说,“娘穷,你便光着屁股蛋罢。”
话虽如此,胡周却见她清早起来便要跑到河边,对着水面梳头,拿一只断了半截的木梳,蘸着清水,将头发梳得乌油油的,亮得像是缀了星子。即便她的儿子已穷得只能拿条蒲席围着身子,她也要用捡来的脂粉盒子锲而不舍地往脸上扑粉,将脸蛋抹得一处白惨惨、一处红彤彤的。胡周腹诽她,这死婆娘,真爱臭美!
胡周的爹早年死了,他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后来连年灾荒,方种了些茭子、红苕,又被飞蝗吃光,地种不下去了,于是便去水旱码头边做伙夫,扛皮毛、盐袋,他爹挣钱心切,一人便担八九只袋,后来累断了腰,没多久便病死了。于是便由周宁宁将胡周拉扯大,胡周年幼,记不清爹的模样,只记得他那宽厚粗砺的大掌像磨盘一般常久久在自己头顶旋动。他爹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便是:“胡周,要做个实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