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似是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在浮翳山海时,群龙唤他“烛龙”;上天廷之时,太上帝称他作赝品,只有一人会唤出那个本属于他的名字。他本以为那人已不在青霄黄泉,可如今他却在天穹之上听见了那人的呼声。
祝阴仰首望去,血和泪顷刻间盈满了双眼。
他一直在仰望着他的神明。在紫金山脚下,在天坛山石室中。他的神明曾飞越九霄,降临于他身旁,如今又再一度翻越生死之界,向他递出了手。
穹顶被火焰销蚀,天书的边界被渐渐烧毁,纸灰簌簌地下落。世界裂开了一只焦黑的洞,洞外通往未知的尽头,有一只手自洞中探出,向他伸来。热风托住祝阴的身躯,将他送往空中。
隔着烈火,他与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相扣。
“神君大人,是您么?”
祝阴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
魂心于此刻回流,万千记忆的碎片落入脑海里。他渐渐记起一切。
“是,我是你的神明。”
他听见了含笑的声音,无比熟悉。
“是一个不想忘却你,又不愿被你遗忘的……自私的神明。”
第四十七章 寒暑移此心
天廷之上,银芒千束卷流霞,金霭一片浮玉堂。阊阖开敞万仙至,丝竹调管雅韵扬。
朝会殿中,众神却屏气慑息,身躯犹如彍弓,绷得极紧。朝班里有仙出列,服紫佩金鱼,手捧玉笏,口含鸡舌香,正是福禄寿三神。
福神弓腰佝背,发丝花白,长须栗栗,脸皱得似只苦瓜,声泪俱下,“大司命虽获罪而黜,暴疾而亡,可有郊野之蛇暗通少司命,借她那天书育一新躯壳,纳其魂心培育,如今那天书里的大司命得获新生,且作了贼汉,不知使了甚么法子自书中脱身,如今出来为害天廷,大闹大罗天!”
禄神当即撩衣下拜,脑袋如鸡啄米一般叩地,“恳请陛下允狻猊天兵出战,讨那反贼!”
群仙纷纷下拜,脊背高拱,如密密麻麻的一群馍头。他们齐声道:“求陛下允兵出战!”
声音回荡于朝会殿中,在金柱之间来回冲撞,如轰然雷霆。
众仙虽低头屏气,腹诽却不停。他们中的多半在咳声叹气,大司命是天廷的刺儿头,众神使尽暗箭明枪,方才将其贬斥于九霄之下。如今这厮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非但如此,竟还动用“形诸笔墨”的宝术,将天书里的世界与此世相叠,把那书里的事儿搬到现实中来!
真是大逆不道!众神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脸色也如出一辙的淡漠。
一个声音自极高处飘下来,低低沉沉:“准了。集长槊藤盾步兵两团,轺车骑吏二十队,各从四方发。四天门金甲天将听候调遣,云峰宫灵鬼官如在天廷之上的,速速集列。”
增长天王脸如蟹螯,髯似货泉,他向前一步,揖手道:“敢问陛下,拿活的,还是捉死的?”
朝会殿中静默了一瞬,似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在场之人的喉颈。
“烛阴可留活口。”
半晌,那端坐于金狮椅上的帝王沉声道。
“大司命,性命不必留。”
——
天记府架阁库中一片黑暗。
忽然间,黑暗里闪出一星火光,那光芒愈来愈盛,起初如残烛,后来竟有燎原之势。火焰似一道涟漪,缓缓扩开,焰星子溅入架几案中,浩如烟海的抄本开始熊熊燃烧。
天书中的水墨世界在烈焰里消解,素宣般的纸面烧去,现出天记府架阁库的模样。火焰中央有两个人影,一个是位葱色襦裙、头簪建兰的神女,此时正气得跺脚,正是少司命,另一位却是个浑身浴血的凄惨人儿,险些瞧不出人形。
那血人抬头,东张西望了一番,艰难地开口:“想不到我从那纸片世界里出来,一下便到了书外的天记府,这儿处处看着眼熟,真好。”
少司命戳着那血人脊背,破口大骂:“役夫小种儿,挨蛇肏的!你拉你那相好自天书里出来便罢了,怎么连火一齐带过来啦?”
那人正是易情。此时他咬牙切齿,痛苦地笑:“想要毁掉一本书,除了烧去,还有甚么更快的法子?要破除书里书外的隔阂,非要用火焰不可。我养的那蛇是条四处撒野的喷火龙,吐出来的火便似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
少司命说:“杀千刀的!你俩简直是偷情还需点灯,杀人顺带放火。这下全天记府……不,全天廷都该知道我在帮你俩这对奸夫淫夫了……”
“知道了会怎样?”易情摆出猴子捞月的架势,他的手臂已探入天书破洞中,紧紧牵住了祝阴的手,徐徐向外拉。他满面冷汗,那臂骨本已碎裂,是靠着墨术勉强拼在一块儿的。易情虚弱地讪笑,“天廷会扣你月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