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神君天书改写其命数,祝阴灵力日与俱增。九千年过去,他早长成柱天踏地的赤色逴龙。如今的他已然不愧“烛龙”一名。
烛阴将山中龙骨吞下肚后,神力当即大涨,吐纳间便能卷遽风狂雨。它略一摆尾,紫金山摇地动,山中堆垒如山的天书纸翩翩飞起,犹如漫天寒星般在空里旋舞。
天书纸在拔山风势中飞越万里,八荒四海、九州五湖尽皆洒遍。临江渡口,裸着上身的纤夫接住纸页。烟雨楼上,倩女从阑干上取下飞蝶似的纸片。
书满世间命理的天书纸洒遍天下,如落一场鹅毛大雪。烛龙在千千亿亿纸页里飞荡,像在负雪而行。它望着纷飞纸片,却突地想起夏时与神君在院前槐树下嬉闹,那时槐花累累垂垂,随风而舞,犹如今日之景。
一滴血泪自烛龙眼中淌落。
神君饱含心意、倾注心愿所书下的故事,他终于将其披露于世间。
——
在那之后,百年弹指而逝,祝阴留驻无为观,过着恬淡如水的日子。
故人接二连三而逝,只是无为观后来又稀稀零零收过些弟子,倒也不曾断过。那上山来入观的弟子皆知观中有一闭门谢客的祝姓大师兄,其坐拥两件震天撼地的宝术,比观中师父甚而更厉害,只是少有人得谒见其真容。
一个冬日,天寒欲雪。观中弟子惊见有一红衣人影自岩穴中缓步而出。那人赤衣如火,金眸涵虚,皓齿朱唇,真个是美不胜收。
无为观弟子见了,瞠目结舌,慌忙下拜。他们这师兄生得神清骨秀得过分,仿若妖异。
天坛山中木枯岩寒,出乎祝阴意料的是,观中此时仍由迷阵子打理。百年过去,他依然是初时模样,只是怠惰因循了许多,头裹紫绢巾,着一身鹤氅,怀里躺着蜷作一团的三足乌与玉兔,躺在藤椅上呼呼大睡。
祝阴走过去,摇了摇椅儿,道:“迷阵子。”
迷阵子睡得如一头死猪,鼾声如雷。祝阴伸手啪啪扇了他两巴掌,迷阵子才迷糊地睁眼,哼哼道: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蚊子咬我?”
祝阴又扇他两巴掌,“不是蚊子,是蛇在咬你。”
迷阵子摇头晃脑,待瞌睡的眼望清了他容颜,登时吓得跌翻在地,叫道:“祝……祝阴!怎么是你?”打量半晌,又狐疑地道,“你是人是鬼?”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祝阴说,“为何两位师父皆仙逝,其余弟子也不在人世,唯有你百岁长命,容颜不改?”
迷阵子重又懒洋洋地躺下。日光洒落,映得他的面庞一片青白。祝阴方才惊觉他手足僵板,毫无生气。
迷阵子眯着眼,懒洋洋地道:“祝阴,忘了与你说了。如今的我是活尸,再非活人。我炼了尸妖,将自个儿的魂心放了入内。如今你瞧到的我,也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首罢了。”
“为何要如此做?”
“因为我要替大伙儿敛尸。”迷阵子的眼眯得只余一条缝,梦呓似的道。“何况,你是不是还在岩穴中闭关修道,久久不出?我怕你出关之时寻不到旧人,惊慌失措,便在这儿等着了。”
祝阴沉下眸子,“于是你便等了一百年?”
阳光漫山,迷阵子在树影里微微勾起嘴角。
“是啊,不过百年而已。”他说。
天坛山峰奇岭峻,林泉幽静。清早起来,无为观弟子敲响梆子,便开始薅荼蓼、担水,温习昨日教的符书。迷阵子授他们丹道,课业时而自申时开始。
清寂日子过了些时候,迷阵子忽对祝阴说:
“祝阴,我瞧你是副做大事的材料,闲居于此,不免屈才。”
祝阴正挽着袖,在替他洗虾藻,安安静静的,像一个娴静的小媳妇儿。只是眉眼里挤满忧愁,倒又似个小寡妇起来。听了此话,祝阴纳闷道:
“我偏爱过淡日子,不成么?我也与你说过,我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早已不在人间,我这一辈子也不求立大功。遇见了神君大人,我一生便算是从此过完啦!”
迷阵子却在藤椅上翘着脚,把手往天边一指。祝阴极目望去,那指的是北面。
“你指的是甚么地儿?”祝阴说。
迷阵子却不急着答他,道:“你可曾听闻过一事?每隔三年,玉虚宫仙子入凡尘,择聪隽得道之少年入宫,做那中天星官的仙童。所谓中天星官,那便是九重天最底一层的星官,最近咱们凡间。”
祝阴听了,不置可否。迷阵子又道,“你别以为中天星官只是个芝麻豆点儿大的小官。混得好了,那便是平步青云。往时曾有人一路混上天记府,做了大司命的,那可是天廷命官!”
听了“大司命”仨字,祝阴忽而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