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遭荥州人揭穿往时的风马局,被氓民乱棍打死。”祝阴说。
撒谎。他又对自己道。神君重写天书后,微言道人凭一手炼外丹术赚得盆盈钵满。胖得流油。
神君微笑:“天穿道长如何?”
祝阴说:“她本欲登天救世,可一生壮志未酬,见观中子弟下场凄零,遂投缳而死。”
他骗了神君。天穿道长后来得道,却不愿升天成仙,至今仍留于天坛山无为观,在园圃里侍弄一丛没骨花,仲春时若有男女上月老殿来求缘,便赠予一支芍药。
如今观中的每一人皆过得有滋有味,可他却为了自己心里一点晦暗的欲念而对神君信口雌黄。
祝阴如食梅醷,坐立不安。他强笑,对神君道:“神君大人,那修纂天书一事本就如豆腐垫脚,竹篮打水,只能教您心劳日拙。您闲时可修上几笔,可切莫将它放在心上。”
神君没说话,帐后静默一片。祝阴心里燎起了火,焦灼得很,方要撩帘去与他说话,却听得他清清淡淡地道:
“祝阴,这凡世就如一张绵连纸,本就是素净的,我便似污墨,一厢情愿,胡写乱画,反倒玷了人间干净。”
这话语气听来不对,祝阴心里一惊,他本想与神君说人间灾厄不尽,不可强求修尽天下命理,但如今神君却似是死灰槁木一般,倒是觉得过往所做一切皆不对起来了。
“不,神君大人,您千万别如此说……”祝阴连连摇头,此时又忽觉手上一凉,是神君的手握过来了。那指如冰似玉,带着冬寒。
“那你又如何呢?”
那苍白消瘦的手探出帐来,紧握着他的指尖,神君如梦呓一般道。
“在我写下的这个凡世里,你幸福了么?”
疏薄秋风落入帘栊,帐子水波似的荡漾。祝阴的心忽而也摇曳不定,酸楚之情涌上胸臆。还未开口,泪珠便先簌簌而落。
“当然了,神君大人,我很幸福!”他拼力点头,“遇到您之前,我酸苦辣咸……百般滋味皆尝过,可与您相逢后的每一日,皆甘如饴蜜!”
萧索秋光铺满一室。祝阴听见了黄叶飞落,听见了剪剪清风。他听见了神君开口,声音里带着哀愁的笑意。
“那便好。”
握着他指尖的手倏然垂落,像烛焰被狂风骤然吹熄。
神君喃喃道。
“如此一来,我此生便有了意义了。”
葛帐垂落,渐渐不再动了。
祝阴对着那帐子,拘谨地端坐着。过了许久,他忽觉不对,出声唤道:
“……神君大人?”
并无回应。他的心忽如栓于绳头,摇摇晃晃。一股无端的惊悸从身中爬上心来,守宫似的贴于心口上。
“神君大人,您是睡着了么?”祝阴压低了嗓儿,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爬起身,却忽觉脑胀。不知何时,支摘窗下透来的日光格外刺目。他眯着眼,走过去掩窗,陡地发觉自己左眼能望见些朦胧的影子。
祝阴大惊,这只左眼当初被方士剜去后,便再不能视物。他一直以法术假拟,故而旁人也瞧不出他一眼已盲。而如今为何复明?他惊疑不定,走至竹镜架前,端起镜一望,却隐见左眼瞳眸泼墨似的黑,熟悉得教人哀伤,当即心头大震。
“神君大人!”
祝阴猛地摔下铜镜,扑到床前,扯开葛帘。浮尘四起,日光映亮了神君的脸。神君挨着长命软枕,半坐着,抽了骨似的无力。神君手里紧握着鲨皮鞘,一柄降妖剑收于鞘中,金柄钢刃,染满鲜血。
惶恐攫住了祝阴心头,他颤颤地将目光上望,只见血点淅淅沥沥地洒满寝衣、亵衣。神君阖着眼,半张脸却被血染得污红。血珠子从眼眶里流下,像未尽的泪。
在他疲累休歇于榻侧时,神君将自己的左眼剜予了他。
那往日如春花似的笑靥却显出枯叶似的灰败,神君闭着眼,倚着枕儿睡着了一般,只是胸膛不再起伏,整个人消瘦得似是只剩骨架子。祝阴大恸,只觉喉管被人挟住了般紧塞。他颤巍巍叫道:
“……神君大人?”
没有回应,也再不会有回响。祝阴抖着手摸上神君细瘦的腕节,只觉沉寂如冰。再探一探鼻息,也无一点儿出气。他俯身贴近神君心口,那儿再无怦怦心跳,像是火苗已熄。
然后他方才明白何为惊恐,何为痛楚,何为死亡。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余年,虽为妖躯,却不曾有过天福地泽供养。人间无人再信大司命,而他又历经亿亿万万苦刑,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气,便难存于世。
而如今神君终于心冷如灰,撒手人寰。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阴难以置信地、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念着那神明的名字,可室中始终寂静,如一座坟茔。瓶里的风车停了,卧房里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