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坏蛋。”
祝阴一日花费四个时辰在自己的岩穴里照料那坏蛋,一个时辰与天坛山的众人坐在山门前呼噜呼噜喝粥。他自个儿取来针线,狠心地缝上了伤口,嘴巴似也连带着一起缝上了,一日里五个时辰都是沉默着的。微言道人看见他坐在山门前喝粥时默默地扳着手指,问他:“你在做什么?”
祝阴说:“祝某在计数坏蛋甚么时候醒来。”
冬日漫漫无边,江梅在雪色里绣出艳丽的红,像素笺上落下的朱砂。寒气宛若帐纱,笼住了天地,盖住了天坛山径上的一切声息。
天寒地冻,已经很久未有人上天坛山来进香了。听闻荥州的大观音寺新立了尊金粉像,未雕饰面容,寺中方丈说那是为铸神迹之人而铸的。荥州人不再信神,改信了人,可为人上贡也需香火,于是大观音寺的阇梨重新赚得盆盈钵满。
迷阵子听闻此事,叹息道:“苦日子还未到头,可我竟还在盼着好日子。”
微言道人道:“你若不盼着好日子,它便永远不会被盼来。”
在斋房中静守的天穿道长对送膳食的迷阵子道:“别送仙露了,我改喝西北风了。”
祝阴坐在山门前,静默地对着乱山深雪,扳着手指头,喃喃道:
“还没醒……”
无为观中的四人各怀心思,却又不约而同地乱作一团,每一日都似度荒年。就在这漫长的凶荒中,一抹喜气忽而闯进了天坛山。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清早。只听得开道锣一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天坛山上迈进。左氏如意纹的旗招在风里耀武扬威地飘扬,十几只唢呐吹起来了。来人擎着令旗,晃着立瓜锤,举着凤头斧,张牙舞爪地上山。
此时无为观的众人正坐成一排,闷声不响地喝着稀粥。那飞扬跋扈的队伍吵嚷着上山来了,他们一个个舔着碗,跳起来,警惕地望着行列。
闹哄哄的人列在山门前停下了,为首的却是个箭袖玄地花袄子的少女,提着玉嵌刀,笑容如剑戟,锋锐无边。
“喂,天坛山无为观。”她提着刀,毫不畏怯地走到山门前,抬头仰望着雪白的山巘,以及在山门前排坐的一行人。“我想学道了,你们放我入观罢。”
众人愣愣地听着她这话。微言道人眼直直地望着她半晌,忽而蹦起来,惊声叫道:
“娘子!”
左不正一挥刀鞘,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嘴巴。微言道人哀叫一声,像毬儿般滚了开去,她说:“谁是你娘子?你被休了!”
此人正是先几月前当街抛下梅花绣球择婿的左氏千金左不正。
微言道人爬起来,捂着嘴巴委屈地道,“学道不是想学便学,需先忘名断誉,要无私无身……”
他还未说完,左不正便将一只盛满碎银的钱袋子掷在他面前。微言道人登时如饿虎扑食,跪下去死死抓住钱袋。其后,他若无其事地爬起,将袋儿放入袖中,轻咳一声道:
“老夫瞧你根骨清奇,宜得道成仙!这样罢,你且试入观几月,做个新进徒儿,四处兜转瞧瞧。”
左不正摇头:“我不做新进徒儿,也不做你们的后生、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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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双眼瞪得溜圆,直勾勾望向她。迷阵子说:“那你想做甚么?”
少女微微一笑,勾起手指,让身后的车轿上前来。门席掀开,无数钱囊像爆了仓的米,哗啦啦地流出来,系带松了,碎银铺了一地,像一片银河,看直了天坛山众人的眼。
炫目的银光里,左不正笑靥如花,只不过是像一朵剧毒的罂粟花儿。她指着迷阵子和祝阴说:
“我要做天坛山的顶头门下生,做你们的师姐!”
第五十七章 何处又逢君
从天顶上跌下来后,易情很快便昏了过去。他像鸿毛一般落进祝阴怀里,又两眼昏昏,似在打盹儿一般闭了两眼,此后数月不再开过。祝阴起先以为易情是从重霄上掉下时磕到了脑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祝阴倒疑心起他连性命也一齐磕掉了。
祝阴乘易情昏厥时探过一次他的魂心,发觉其魂心残破不堪。斑驳的伤痕像雪花,一片片叠在魂神上,仿佛遭遇了这世间所有的苦楚。一个人驮着凡世间的一切苦难,力如何能支?但教祝阴吃惊的是,易情的魂心像一簇火焰,滚烫而炽烈,似比这世上所有的烈焰都要炙热,宛若能灼穿这世间。
只要这火焰仍在燃烧,易情便不会死。于是祝阴放下心来,他将易情放在红木罗汉床上,每日替其喂粥水、拭身。霜花落满了天坛山径,水墨般朦胧的远山着上皑皑雪衣,素白的冬日漫漫无边,但祝阴的心里一直有着企盼,那企盼的念头也如火焰般在他心尖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