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犹如纷纷坠叶,落在心头,将他的心尖压沉。易情忽而涕泪满襟,他想起来了,他才不是甚么慈悲救世的神明。
他曾经是如此地痛恨世人,恨如芳草,在心中绵绵而生。
他几乎忘却身边曾有过这样一条小蛇。曾为他在人间蔽雨,纵遇风霜,亦与他形影不离。在天记府中时,它在案上盘踞,卷着尾在古砚中替他磨墨,乖巧而宁静。
为何他会祈求祝阴帮援,却未立即想起那身影,反倒想起了这般久远的光景?
不对,这不似是他的记忆。他的脑海中似掀起骇浪惊涛,往昔的回忆像被拍散的浪花,落入思绪的洪流中再不可见。
心头忽而如遭鞭笞,一股剧痛自颈下传来。易情猛然惊醒,厚重血气萦鼻,此时的他仍卧于净水池中。
私卫队兵的影子如巉岩般压了下来,他们站在他身前,从木托里取出未沾血的匕首:
“四小姐,接下来咱们需施后五刑,您现在觉得如何?”
易情沙哑地道:“……还成。”
“这后五刑,一是‘金鸡独立’,即将您穿在铁刺上,瞧您能坚持多久不倒。二是‘游女献花’,便是用两手捧着铁叶枷的缒石,若非如此,颈骨便会被沉重铁枷拗断。三是‘添灯油’,便是拿烧沸的油自口、鼻、耳灌进去。四是‘箍圆桶’,便是将头颅套住,拿梨锤左右夯击,瞧哪边先流出脑浆来。五是‘摘星辰’,人周身有三百六十五穴,天有星,人有脉。便是要将你身上的各处一一拿下。”
罢了,队兵又添一句:“若是拿到最后仍不死,那便是神迹。”
易情麻木地听着,冷淡地道:“那要是死了呢?”
施刑队兵说:“那便不如狗屁。”
“我已经流了这么多血,可为何仍不死?”易情喃喃道。痛楚一刻不停地冲撞着他,他如在苦海中漂泛的一只小舟。
“您身下浸着您夫婿带来的疗伤金津,是由仙干归、金铜芸、芎藭等物炮制的。虽不能愈伤,却也能延命。”
“可我这时倒想死了。”
队兵说:“离铸神迹仅有数步之遥,您且包容着些罢。”
易情睁眼望向天顶。眼前被地宫黯淡藻井遮掩,望不见青霄。他忽而问,“为何受了这些刑,便算得神迹?”
“那依您之见,神迹究竟为何?”
“是与日竞走,力缴大风,是抟土造人,衔石堙海。”易情睁着眼,像在梦呓,“神迹需福泽世间,像这样光是剜人血肉,于苍生何益?”
队兵沉默了一会儿,道:“小的才识粗浅,只知春秋时便有‘用人于亳社’之事。如今太上帝绝地天通,虽有昆仑天磴,却艰苦难行,只有活祭的烟气能飘至天廷,教天颜大悦。”
另一人说:“还有一种说法,是这天下的吉凶祸福都是相等的。需忍受莫大的苦痛,才能享到齐天洪福。这人祭已是天下最残忍、最痛苦之事,若是能捱得过来,那便能享福山寿海。”
他们这样说时,已将易情抱起来,穿进铁刺上了。易情闷哼一声,痛得大汗淋漓,道:
“这福气……给你们消受……便罢了!”
队兵瞧着他那不成人形的模样,也有些于心不忍。“小的们自然是消受不起的,咱们也是听象王之令办事。可您若是有始无终,那便前功尽弃了。”
他们果真开始依着前面说的法子施刑。易情头脑浑浑沌沌,神志已然自肉体抽离。极度的痛楚后便是麻木与茫然,他宛如坠入一片雪原中,四处茫茫而不可得见。他被痛楚的烈火焚烧,仿佛连神识也只余烬片。待施到最后一刑时,鲜血溢出了净水池,队兵们又将他放回棺床上,提起了天山金刃。
“四小姐,只余最后一刑了。”
解开缣囊,他们已认不出里头的那血人儿是谁,只听得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绵绵不尽的呻吟自口里泄出。
最后一刑,“摘星辰”。需将身上各处取下,供奉上天。这最讲究次序,若是一着不慎,人牲便会一命呜呼。
“还未取走的是皮与脏腑,额骨、下颌骨、椎骨、胸骨、椎骨和肋也仍剩下些。”队兵说,忽而似犯了难,“交由您来定罢,除了心之外,甚么物事要留到最后再取?”
良久,那血人儿动了。
望不清五官的面上咧开一条隙儿,似是在笑。十分狰狞,却竟不教人觉得凄惨。
“舌头。”易情说,“最后再取罢。”
“为何?”队兵们愕然。
易情喃喃道:
“因为我希望……直到最后一刻,我还能笑出声来。”
——
九霄之上,云霞似锦,夕华如褥,天官府中一派喧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