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阴冷冷道:“是,专吃你这种王八羔子。”
冷山龙却微笑,笑容像水波,在他脸上阴晴不定地摇荡。“可你那黑雨是不是不能吃人?你是灵鬼官,吃着云峰宫官俸,是杀不得人的。”
“你俩一条臭虫,一只大鳖,哪儿算得人?”祝阴说。
“不,我说的不是我们。”冷山龙缓慢地摇头,笑容像刀片子在脸上擦出的裂口,歪歪斜斜。“地宫里还有许多人,多得如蚂蚁一般,你没发觉?”
祝阴确是没发觉,经冷山龙一说,他才发现青石板门后慢腾腾地走出了许多人影。那些人影像是驮了八百斤重的秤砣,又像是力竭的老牛,口里呼呼地喘着气。他们的关节咯咯吱吱地响,仿佛未上辖脂的破车。仔细一瞧,那是无数戏偶,可与寻常戏偶不同,并无丝线牵引,一张张脸蛋儿像绉巴巴的丝瓜瓤,每一道细密的纹络里都藏着一丝悲苦。他们在呼吸,他们不是人俑,而是血肉被困在陶土中的人。
“这是甚么?”左不正惊愕地道。
“是左大人以三小姐血肉所饲的人牲。他们死得比寻常人晚,身上的血肉能收割几轮。三小姐似那生如牛肝的视肉,不论割多少肉皆不会死。他们就像黑埴,虽终有一日会枯竭,却是能长出血肉来的沃土。”冷山龙说。
左不正咬牙:“你把他们比作黑土,他们在你的眼里从来不是人!”
冷山龙呵呵地笑,“不,他们只是在左家里当不成人。但我要他们绊住祝阴手脚时,他们又是人了。”他对祝阴张臂,说,“来呀,把你的黑雨洒到这群人牲身上罢!你是不能害人的灵鬼官,只要杀了人,便一辈子不得同你那相好的神君重逢。你若有这胆子,便来罢!”
人俑们缓缓前进,眼口皆似黑洞,从里头冒出源源不断的哀声。祝阴猛一收袍袖,黑雨兀然止歇。
冷山龙笑道:“看来你没这个胆儿,你确是缩头王八。”
祝阴心想,若他能见神君,甚么王八他做不成?
云销雨霁,天色泛出鱼肚白,冷山龙和清河见他退却,像饿狼猛虎一般狂扑上来。一人撞他右手,一人咬他左腿。白蜡枪像水车一样地旋着,吱溜溜地要碾到他身上。
祝阴将左不正挟在臂弯里,只余一手执降妖剑对敌。冷山龙与清河加起来却有四只手,每一只手都足以打得人措手不及。几人乘风而起,如鹰鹯直撞横冲。
左不正在祝阴臂弯里焦急叫道:“咱们再往天上去些,这儿人多,磕磕碰碰皆会伤人命!”
祝阴微微侧脸,道:“不错,祝某正有此意。此处狭窄,祝某施不开拳脚。”
他忽而发足一蹬,如流星般冲破青霄。冷山龙与清河紧咬着他不放,亦紧随其后。清风托着左不正,他们四人在空中展开一场死斗。云海茫茫,风浪磅礴,人影如霹雳雷霆,在其中腾跃穿梭。
地底上有许多人,祝阴施不开黑雨之术。冷山龙枪如豹尾,力掀云尘。清河齿牙如刀,凶仆嚎叫。祝阴一面驱风躲闪,一面留神托着左不正,一时有些力不从心。
白蜡枪犹如魑魅,擦过祝阴耳畔。祝阴猛一扭头,咬着牙。他此时浑身披创,气喘吁吁,对冷山龙道:“你既有如此能耐,又为何屈居于象王之下?”
冷山龙枪出如蛟,哈哈大笑,“我倒还要问你,你有这般本事,又为何去做大司命的走狗?”
祝阴厉声道:“——因为祝某乐意!”
冷山龙说:“不错,因为我也乐意!”
道理说不通,他们如狂兽般厮扭在一起。他们披了人皮,骨子里却淌着戾兽的血。日头自旸谷里爬起,又从丰沮玉门山滑下去。云海染了他们的血,霞光铺了漫天。左不正最先力竭,她是个凡人,只能落下地来,拄刀喘息。待第三个日头被夜色啃去,他们皆浑身鲜血淋漓。
清河舔着手,想把身上的血都吃回肚里去。冷山龙和祝阴都失了最开始时的从容模样,一个目光滚烫如铜浆,一个神色疾利似尖刃。
白蜡枪断了几截,降妖剑破了豁口。冷山龙喘着气,道,“咱们灵鬼官相斗,从无你死我活的道理。往往是两败俱伤,黄泉路上一块儿走。但只要你认输,从此屈膝臣服,咱们便能一起活。祝阴,你看如何?”
祝阴顶着满面的血,咬牙切齿地微笑,“祝某看,不行。”
冷山龙叹气,“那就当我方才是随口一问。”
“但祝某可并非随口一答。”祝阴说。
他们沉默片刻,忽而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两人执兵刃飞冲上前,降妖剑在风里悲鸣,细碎的破裂声在耳畔响起。祝阴知道这剑也撑不久了,便如他千疮百孔的身躯一般。黑暗的夜里飘起缕风细雨,电光一闪,劈在他们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