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那冷肃的神色倏尔不见,像冰雪在春晓中化作融水。他笑嘻嘻地道,“我早说了呀,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要到阴府来办事儿,也是小菜一碟。”
白冥不夭捧来簿册,恭敬地推到他俩面前,旋即在一旁垂手侍立。听他一说,也恭敬地开口,“不错,神君大人福泽九幽,往时对咱们颇多关照。真不愧为文昌宫第四……”
这小录事话还未说完,易情便忽觉颈上缚魔链像陡然烧起了火,惊人的热度蔓上喉间。看来那禁制不止是要他不得吐露自己的身份,连旁人都说不得。而以往龙驹虽说出过他的身份,但这禁制本就为灵鬼官所设,故而那时他暂且无恙。易情浑身一抖,赶忙出声喝止:
“…停!”
白冥不夭住了口,迷惘地望向易情。易情冷汗涔涔,笑道,“嗯…不必说我的名字。”
小录事当即意会,连连点头,“我明白啦,大人要微服私访!”说着,又快手快脚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瞧我这贱嘴巴,不会说话!”
左不正看他俩看得莫名其妙,易情赶忙打诳,“我方才不过胡言乱语,莫要放在心上。”说着,便将她往桌案前搡去,两人看起了文簿。
那文簿一一看下来,却并无甚么古怪之处,饿死、雹灾而死的人虽多,却寻不到甚么端倪。易情一目十行,翻书如流水,教左不正愈发奇怪,她才翻了半本簿册,这厮竟已看完了十卷。待看到一处时,易情合上卷册,说:“不看了。”
“为何不看了?”左不正问。
易情说:“没什么异状。”
左不正撇嘴道:“凶年就是异状,要是没异状,这凶年又是怎么来的?”
白冥不夭窸窸窣窣地搓手了好一会儿,望着易情,眼里像有烨烨星光,十分兴奋。易情放下卷册,将他拉到一旁,说:“地里是不是有召鬼阵?”
小录事见大司命与他说话,受宠若惊,忙不迭道:“有…似是有的!这些年来,有人在地里画了些符阵,从纹迹来看,是九狱阵。可判官说那是凡世间的事儿,咱们管不着。”
易情又问:“我的宝术对它无可奈何,用甚么法子可破那阵?”
白冥不夭想了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连神君大人的术法都不起效的话,那阵法是如何画出的,大人便依那法子破除便好。”
易情神色凝重,“如果我说…那九狱阵法是以人血肉涂抹而出的呢?”
白冥不夭毕恭毕敬道:“那便再以人之血肉改画便是。”
“用人血涂了三十年的阵法,要多久才能毁去?”
小录事微笑:
“想必,毁去也需三十年。”
从幽都中乘着祥云飘出来时,易情一言不发。
青霄之下,水澹生烟。他们飘过苍茫的云海,草木如揉乱的银丝。他望着三儿,目光落在她纤细的皓腕上。小小的女孩抱着布偶,目光悠远而宁静。她究竟流了多少血、被割去多少骨肉,才能画出一个遍布荥州的巨大召鬼阵法?
八年,这样的日子她已过了八年。
易情揪着前襟,长长地吁气。左不正从他身后爬过来,侧过脸笑盈盈地叫他,“神君大人!”
易情一惊,陡然转头,额上已出了些细细的汗。少女眯起了眼看他,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看来你有许多事瞒着我呀。”左不正说,“脓包夫君,你究竟是甚么人?”
易情干笑了几声,打着哈哈瞒了过去。左不正见他不想说,便也知趣地不问。他俩坐在云端,看碧空如水,千嶂腻绿。左不正喃喃道:“你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那便不好了。”
“为何?”
“我本来只想嫁个窝囊废夫君,要是你这般厉害,感觉不大妥当。”
易情苦笑。
左不正又道,“那我以后便做天上最厉害的神仙好了,免得抢你的名头。”
易情挠了挠脑袋,“你真想铸神迹,做神仙?”
“是啊。这世上的人,哪有人不想当神仙?”
少女盘起腿,将金错刀放在膝头,用云絮细细地拂去其上尘垢。她的神色平静,眼底却似藏着骇浪惊涛。“不过,我和姑父的想法却不同。”
“我年幼时,他便将我带到兽群之前,要我杀死它们。第一日是流涎的恶犬,第二日是凶恶的虎豹,第三日往后,便是硕大的熊罴。到了第十日时,他领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衣不蔽体的小乞儿,浑身瘦得只剩骨头。姑父要我杀了那乞儿,他说,凡人轻贱,性命渺如尘沙。他还说,天下大正之道已被神明操持,寻常善事已无法铸成神迹。我既叫‘左不正’,便是忤逆神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