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的眼像是被那大片的雪白灼伤了,他猛然捂眼,叫道:“你做甚么!”
祝阴解下束发的红绫,似笑非笑地将脸转过来,道,“祝某在做甚么?自然是谨遵师兄的吩咐,将身上污血冲净呀。”
“可…”易情一时结舌,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一抹绯红已然攀上脸庞,他叫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伤风败俗!”
那水井虽在棚子之后,可不知何时会有人来。易情捂着眼,指缝却悄悄挪开了分毫。祝阴这厮第一眼看去像条柔脆的豆芽菜,可褪下衣衫后,却也见得一身肌肉紧实,矫健如鹰,果真是天廷武官出身。分明是孟冬时分,他却丝毫不畏寒,不打半个冷颤。
蹬去络鞮,祝阴赤着足站在地上,用水瓢舀起水,往身上泼。他洒了一瓢,发觉易情仍站在一旁,便皮笑肉不笑道:“那师兄,您莫非没听过一个词儿么?”
“什么词儿?”易情问。
祝阴笑盈盈地道:“…非礼勿视。”
易情瞪着他,看他抽下覆眼的红绫。那对金阳似的眸子露了出来,却没多看易情一眼。祝阴将绫带扔进水桶里,再用手指捋净,平缓地笑道,“祝某愿将身心奉予神君大人,这身子也是属于神君大人的。”
他抬起脸,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颊边,莞尔一笑:
“师兄,您再这样盯着看,恐怕不合礼数罢?”
易情放下手,剜了他一眼,闷着气转身走了。到了画摊前,他闭眼凝思了一会儿,将两只手作扇形,递到嘴边,深吸一气,往街坊里喊道:
“不好了,走水啦!”
整条街的贩夫走卒望向了他。
“小兄弟,哪儿走水了?”对街的酒肆里,几个酒保听到他的喊声,慌忙奔出来看。
易情往东面一指:“那儿有贼人燔了人房舍,浓烟滚滚,很快便要烧过来了!”
他指的正是人家屋上的通孔。正是夕食时分,家家户户忙着煮饭菜,炊烟袅袅。
酒保们却信以为真,赶忙冲上街来。贩夫们亦撂下担子,神色惊惶。易情往棚子后一指,道:
“大家莫慌,那儿有处水井,咱们汲些水来,灭了这火!”
听了他这话,一伙人神色神色激昂,叫道:“好!有难同当!”说着,便提起各家缸桶,急匆匆地往棚子后冲去了。
易情却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迈进棚子里坐下。他心情大好,才不去管祝阴那厮是不是被人赤条条地逮住了。他往灯盘中添了些油,铺开麻纸,提笔继续写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志怪故事。棚外倏尔狂风大作,骚动声四起。
三足乌呱呱大笑着飞入棚里,落在木板上。
“祝阴那坏小子的脸色,颇为精彩!”它道。
易情得意道:“那狗入的厮害了我几回,我若是不坑害一回他,我便不配姓易!”
乌鸦道:“哼,你本来就不姓易。”
易情话锋一转,问:“他被人光溜溜地捉住了么?”
“没有,那姓祝的坏东西藏进风里遁逃啦!”三足乌又扁哑地笑了几声,“不过他约莫是气坏了,脸像猪肝一样红!”
一人一鸟对此很是满意,捧腹大笑了一阵,玉兔将头藏进了毛发里,笑得一个劲儿地打颤。过了片刻,三足乌又道:“话虽这样说,那坏东西定不会放过咱们,还会回来同咱们住的。你被牛皮糖巴上啦!”
易情唉声叹气,“我有甚么法子?他不杀我,已算得大慈大悲了。若无我画下的那千百道红线,他明日便要抢过画摊,蘸着我的血作画。”
三足乌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俩本来就命定如此?”
易情直直地盯着三足乌。
乌鸦道:“你先前不是说了么?天书只能写上可能发生之事,若是命里绝不可能有缘的人,画了红线,那线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你却能画出一大把红线!”三足乌尖叫道,“你俩命中注定该有这么多红线的罢?简直是…是……天造地设!”
易情一把抓住它的鸟喙,不教它说话。
“胡说八道!”他斥道。
玉兔学舌道:“胡说八道!”易情看向它时,它格格地笑了起来。
于是易情满意地点头,“不错,我与他命里无缘,不过是强扭的瓜。什么天造地设?就是胡说八道!”
第六章 鸳鸯错比翼
祝阴来之前,易情的棚子里只有一张掉了围子的罗汉床,一张瘸腿马扎。
他来了之后,棚子里便多了一个沉香木神龛,二十二张降香黄檀杆轴的神君挂画,百来只陶制泥人。
易情被挤得没地儿落脚,玄衣佩剑的大司命画像围着他,踏风乘龙的神君泥人密密匝匝地绕在身侧,时而教他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时会将这些玩意儿丢出棚去。可丢去的物件第二日又会规规矩矩地放在原处。后来他发觉自己若是丢一回,棚中便会被祝阴放上更多泥人,四处被塞得满满当当,更难立足,遂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