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回死去之前,他记得祝阴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要还一命给他,怎么转眼间就似将这话抛却脑后?但再一看祝阴的神色,只觉他平静的面色里似蕴着说不出的苦楚,像一张一触即破的白纸。
祝阴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微寒的苦涩:“祝某总是想着要杀师兄的。”
他俩有神鬼之别,祝阴是杀妖鬼的灵鬼官,因而易情对这话倒也不觉意外。
“上回你不是说了,还要还一命予我么?”易情瞪他,“怎的,如今却想赊着了?”
“是啊,想欠着不还了。”祝阴顺着他的话道,“不知师兄可允么?”
易情望向他,只见他笑意浅淡,心里微动,忽而想起上一世。那时他被秋兰摇醒,虽见身上红痕,却无皮肉伤。于是他道:“我信你不会杀我的。”
祝阴一怔,“为何?”
这事还能问出“为何”?易情心里暗忖。自然是因为上一世祝阴不曾对他动手了。
于是易情朝他吐舌道:“也没甚么缘由。只是我觉得天廷灵鬼官向来须是言而有信的。我听闻你们那儿的头头…是叫龙驹罢?向来正颜厉色,严如鈇钺,若是你在他面前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岂不是要被他们用桂木板打烂屁股?”
天廷灵鬼官之首龙驹,向来冷面无情,身披十数神铸兵刃,剑下所斩妖魔有流沙之数。非但三界妖鬼怕他,连霄宫众仙遇了他,也要抖上三抖。若非在神龛里瞧见了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易情几乎要以为祝阴供奉的神君大人便是这位龙驹。
果不其然,祝阴听了龙驹的名字,浑身不可抑止的一颤。他缓缓撑起身子,从易情身上离开,背过他迂缓地下了榻。
踏着革靴在石洞中徐徐踱步半晌,祝阴咬着牙,似是心焦意燥。他忽而顿足,转身望向易情,苦笑道,“师兄真是…总教祝某意扰心烦。”
“师兄说得算是不错,却也算是秕言谬说。祝某想杀您,又不愿杀您。正因不知如何是好,才在这夜半时分在此踌躇。”
易情想了想,得意洋洋地信口胡说,“是不是不杀我,会惹得你心里不快,又会教你们灵鬼官被天宫其余人戳脊梁骨,说你们连一只妖怪也不敢杀,给仙班蒙羞?”
他不过随口一扯,祝阴却浑身如遭电劈,背着易情静立了许久,他才僵硬地转身。
“师兄果真心智近妖,祝某所思皆被您瞧得一清二楚。”
“废话,我本来就是只快活小妖。”易情说。
祝阴踱步回来,又在榻沿坐下。他拈起红绫带缘,徐缓地抽开。易情只觉那绫带如蛇虺一般在身上游动,火辣里又透着一丝滑凉。片刻后,身上的禁锢皆松,易情躺在散落的红绫里,频频喘气,只觉死里逃生。祝阴垂着脸,翻玩着手中绫带,道:
“您猜得不错,祝某的确是在忧心此事。师兄提到了灵鬼官之首龙驹,祝某忧心之事也正恰与他有关。”
易情猛然翻身,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盘着腿,好奇地望向祝阴。
疑问在他心里翻涌。为何上一世他最后见到祝阴时,祝阴泪落涟涟?那时的祝阴又为何离去,又在其后心口被剜,死在了那场滂沱黑雨里?易情隐隐觉得,他会在今夜寻到答案。
“师兄可知…七日杀鬼令?”
祝阴陡然问道。
易情愣了一愣,这个词儿听来耳熟。他似是在一月前与祝阴前往大梁城,被从天而降的灵鬼官白石踩在脚下时,听得他与祝阴的私语里提到过这个词。
“隐约知道,但不甚清楚。”于是他道。
月色如寒潮般流在两人身上,红衣少年神色静肃如霜。他说:
“七日杀鬼令,意即——见鬼七日不杀,神与鬼同罪当诛。”
他的声音平静淡冷,直教易情打了个寒颤。
“这是灵鬼官中定下的规矩。千百年来,这道金规铁律不曾易改,无人能违。”祝阴露齿一笑,那笑里似透着几分酸楚,“师兄,你瞧我俩究竟共处了多少天?这些日子算来,想必已够祝某入刀山地狱十回了罢。”
“可…我入门之后,不是已近三月了么?”易情冷汗直流,道,“照杀鬼令的意思,七日便该将妖鬼刈灭,为何我还活到了现在?”
朦胧间,他想起这大梁城中那个凄迷而惨烈的雨夜。要动用杀鬼令的条件是甚么呢?白石说,需定了妖体、鬼名,照常理来说,白石见了他后,七日内是要将他杀灭的。
祝阴只是微笑,说:
“师兄能活到如今,是因为祝某还未对你发狠动手啊。”
第四十九章 杀意何纷纷
死一般的寂静。空中的渺渺浮尘像被冻在霜一样的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