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似早有所料一般,苍梧的眸中闪过几分无奈痛色,末了静了片刻,却没说什么,转而自掌心召出一把剑,递到了她的手里。
“浮游。”
她道,“鬼生仙上在重生不久后便修好了它的断口,昨日我又给它灌注了足够的灵力,可供你以凡人之身驱使。”
顿了顿,见对方终于再次抬眸,她便又道:“早去早回,小曦,师姐在这里等你。”
于是祝曦接过那柄剑,修长白净的手指落到青墨色的剑柄之上,相触的刹那,长剑似有所感般发出一声嗡鸣,好似在同剑主表达亲近。
紧跟着,待那指尖微一用力,青色剑光在霎那间映照而来,落在那张眉目清冷的面庞上,几乎是一瞬就叫她变回了那个执剑而行的医神丁曦。
刻在骨髓之中的本能牵动了她纤细骨瘦的手腕,转动着带动浮游簌簌飞起,她轻跃地落到剑上,朝着北荒——亦即眼下的草色原野的另一侧飞掠而去。
很快,那道纤细的影子便没入了云霭之间,没了踪迹。
苍梧在原地遥望着,良久,她忽而止不住地张了张口,似是梦呓般地轻声道:
“一千年,五百多次的痛苦轮回……”
那双蛟龙特有的竖瞳中似有光华微微闪动,仿佛盈盈泪光,衬得她尾音发颤,几近哽咽。
“太苦了……”她道,“她这一千年,真的太苦了……”
泪水无声滑落,她无力地跪倒在地,那双眼中满是心疼,却是缓慢仰起头,祈祷一般叩拜下去:
“所以啊,泽尤上神,我曾敬你是这世间至为温柔的神明,若你尚存半缕残魂,便求你……求你快些回来吧。”
“你再不回来,那个傻女孩……你最疼的曦,就要这般放任着自己,随你一同消失了。”
风声渐远。
云霭那侧,祝曦御剑而行,那张被她抿着的唇终于缓缓松开,呼出气流,似是舒了一口气。
然而片刻后,那张清丽苍白的眉眼间渐渐浮上几分疲惫,随着压抑之色陡然撤去,她忽而忍不住抵着唇低咳了一声。
沙哑的咳嗽声随之开始一声连着一声地呛出,她倏尔踉跄着躬身.下去,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好累。她心道。
真的……好累。
其实自前日开始,自她突然遇见苍梧、被迫想起了些许旧事那时开始,她便觉得已然累极。
可偏生,她只能任由自己被带着与旧时故人一一相见,于是,那些原本被她刻意压抑着的旧事一点一点全数被勾起来,叫她再无可避,只能拼命掩饰着无措与恐惧,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静,不叫他们担心。
但……但她深知,自己已然维持不了多久了。
——因为这一世,她病得太重了。
重病,身中剧毒,力气残缺,不能说话,也不尝不出冷热。因此,那些被一点一点刻入骨子里的懦弱与麻木,总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叫她反复掩饰却掩饰不下,最终只觉疲惫万分。
然而,无论是苍梧师姐也好,拂清公主也好,还有阿符……如今的鬼生,也好,他们都很好,和旧时一样好,不好的,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不想被人善待,也不愿被人劝慰,她在漫长的苦痛中待得太久,陷得太深,以至于再也无法轻易地去亲近什么人、依赖什么人。
况且……况且她一个戴罪之身,哪里能配得上这样的关怀。
所以眼下,眼见周身没了旁人,她终于肯放任自己低咳起来,放任那再也压抑不下的咳声一点一点变得剧烈、变得嘶哑,叫她眼角眉梢间渐渐露出被苦苦压抑着的痛意。
疼,撕裂一样的疼。
那些疼从原本只从喉咙里生出,却能在转瞬间勾起四肢百骸的呼应,叫全身上下一齐疼起来。
但……幸好的是,她早已习惯了。
因此,哪怕再疼,她的眉眼仍旧是舒展着的,似是对此并无刻意的忍耐和抗拒,只有平静的麻木。
那双眸子看似浅淡宁静,但掩盖着的,是彻底的死寂。
待良久后终于止了咳嗽,嘴角旁侧已然有血迹渗出,刺目的鲜红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惨淡,几乎成了薄玉般的透明。
那血迹越来越多,红得叫人触目惊心,于是,被此所惊动,她身下那通灵的浮游剑微微地嗡鸣一声,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于是祝曦这才咬着唇垂下眸子,聚起涣散的眸光,冲它轻轻地摇了摇头以示无碍,末了又指了指不远处,示意她已经到了。
剑身轻震一声,裹着青色光芒载着她稳稳落到地上,而后自行归入鞘中,乖顺地落入到她的掌心。
祝曦伸手接过,又用指尖轻轻抚了抚剑鞘上的刻纹,随即带着它,开始提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