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
这个公司比较偏僻,工资低,虽然是运营岗位,但不太忙,挺适合他。他想,要不……就这样吧。好歹是有个工作,先干着,好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钱这个东西,总是自己挣来的最香。发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他看着账上的数,想给老板跪下来。
他心想,哎呀妈呀,太多了。我爸我妈干那么多年也就这样,我才干一个月啊。我也不吃啥,不喝啥,这得花多长时间啊……
这样一想他就坐不住了,必须得回报老板。
他的工作是整天都守在电脑前面,做表格、接待客户、整理任务清单。别人都早早下班,他非要再加一个小时。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他就是心里不安。
他的格格不入获得了同事的反感。表面都说方平是优秀员工,背地里骂他脑子瓦特。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姐跟他说,小方,么毛病额,组撒什么,早点回家嘛。
他一听这个语气,大概明白人家的意思,也就收拾东西往回走了。身后大姐把嘴里的茶叶梗子吐在地上,很响亮地一声。
挤公交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你干了活,拿工资,这很正常。
但是他做不到。
他现在处于一种矛盾复杂的状态中。他一无所有,一事无成,连自己都讨厌自己。对方一给出点儿甜头,他就受不了了,就要感恩戴德,恨不得把人家供成祖宗。
这种感情太恐怖了,就像大学里那个女孩子,只是礼貌地夸他一句,就让他生出要呵护佳人的幻觉。别人已经在职场谈笑风生了,只有他,还像老鼠一样过着躲猫猫的日子。
在这期间,他想过绘画。
画出来的东西有头没尾,黑压压一层一层,理所当然地被扔进垃圾桶。每天跟泡面桶一起被放在楼道里,旁边是主卧住着的小情侣的东西。
他们三个人合租这一间房,他住次卧,人家住主卧。小情侣是酒吧驻唱,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回来,酒气熏天地吵闹,发出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他就当聋了。
好几次,他都想说你们小点儿声吧,我还得上班呢。转念一想,拉倒吧,人家肯定会笑话他:瞧这个东北的,多没眼力见。
这一年秋天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爸爸去世了。
爸爸恢复到了勉强可以走路的程度。人就是这样,越不让做什么,就偏要做什么。大白天非要一个人在楼道做复健,上楼还好,下楼的时候腿开始剧痛,身体一软就滚下来了。
妈妈拎菜回家的时候,看见他脖子扭成奇怪的角度。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还睁着眼睛。
她打电话说,方平,你回来吧。
他点头说,我会的,请假我就回来。
妈妈说,不是的,你辞职回老家吧。离家近点儿,工作给你都找完了,妈放心不下你。
他没表示,只是挂了电话。给老板发消息,然后看机票。
打开网站的时候,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机上,他用手背去抹。一双手冰凉冰凉,而眼窝是热的,于是他就这么贴着,贴着,呜呜地哭出声音来。
他想起电影里,人们在灾难发生之后,最想做的,就是回到灾难以前。
他想,怎么一切好东西都消失得这么快,怎么一下子说走就走了。
还以为攒点儿钱能让爸高兴高兴,能带他俩去旅旅游。这怎么回事?人生忽然变成了一个陷阱,刚攒一点美好的东西,就立刻掉进洞里,怎么拽都拽不上来。
第38章 墙与浮士德(四)
6.
他不回老家。
妈妈说,你跑那么远去有啥好?在家的话,买楼买车都容易,工作又清闲。
他死活不干。
东北已经开始降温,妈妈穿一件臃肿羽绒马甲,像一尊落灰的菩萨。菩萨已经老了,有种很快就要四分五裂的痛苦。
他在爸爸的遗像前跟她吵架,吵着吵着两个人都开始哭。他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干出事业来,我把你接走享福。妈妈摇头,垂着泪眼,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把两只手插在大腿缝里夹住,不然她就要哭天抹泪。身上一动,就感觉头晕。
返程的时候,他坐火车。火车二十几个小时,卧铺空间逼仄,众声喧哗,他脸朝里躺着。
妈妈那苍老的模样像一团燃烧在衣服后面上的火,看不见,灭不掉,很快地烧在他自己的身上,火烧火燎地疼。于是转身出去,在火车夹层抽烟。
脚边是农民工的麻袋,对面是窗户。无数的平房和农田飞逝而过,旁边几个人在聊天,聊今年的收成,说什么靠天吃饭,滴灌,还有干旱。他听不太懂,有一种身在大地之外的恐惧,这种恐惧长久地占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