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农不说话,定在原地,缓缓垂下脑袋。
厉永奎心里疼得更厉害了,眼泪几乎被逼出来。
他使劲抹了把脸,狠狠锤了下起伏的胸腔,抑制住悲痛,缓缓道:“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你觉得怎么痛快怎么来,我们之间的账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但求求你了,好好治病行不行?”
大概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两人一把年纪,还在那边磨磨唧唧,或许真是精诚所至。
韩思农重新抬起头,苦笑着回:“何必呢,小深。”
他终于再叫他「小深」。
可是他说「何必」又像在说「何苦」。
厉永奎的脸涨成红色,眼睛紧紧盯着韩思农,唯恐再错过他似的。
“我陪你……给我个机会,陪你治病好不好?”
韩思农沉默了一阵,眼神很轻地落在厉永奎脸上,最终叹了口气,“让我考虑考虑。”
那次的「追逐战」后,韩思农态度终于有所松动,没有将他彻底拒之门外,甚至去说服严英,尽量少释放点敌意,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
后来,厉永奎偶尔想起来,觉得自己还是太不知羞耻了。
如果那天韩思农对他置之不理,甩脸走掉,他会怎么办。
他想,自己只能使出不要脸绝招:抱住韩思农大腿,拖住他,求他,极尽死皮赖脸。
反正人啊,越活越久,这脸皮还真是越来越厚。
厉永奎能陪韩思农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
他发现,韩思农偶尔会跟他说着话,发起呆来。聊天时,韩思农经常夹杂着常识性错误,譬如有一次他们在聊纽约,韩思农就会说起自己每次去中央车站,途径金门大桥,常常堵得水泄不通。
金门大桥在旧金山,不在纽约。
他们还会聊到以前,聊到收购天山雪那次,韩思农一口否认两人是在白哈巴看日出。
他认为他们是在禾木看到的,可他们没有机会走那么远,禾木根本未踏足过。
他觉得韩思农记忆错乱了,可他不敢声张。因为他害怕,总有一天,韩思农会什么都不记得。那一天,就是厉永奎的世界末日。
大概发觉了自己的记忆力不靠谱,韩思农竟然有写回忆录的打算。
厉永奎了解到对方的这个想法,五味杂陈,面上伪装得不动声色。他说可以帮忙免费校稿。
韩思农就说,那好啊。他不知怎地,语气又带点奚落道,自己掌握着业界秘辛……
如果韩思农好好求他,他可以酌情考虑,透露一点儿,增加回忆录爆点。
韩思农只是轻轻笑了,这笑却像利刃一样,插在了厉永奎心里。他又患得患失起来,怕韩思农还未完成回忆录,就丧失了写下去的能力。
看不见韩思农,他会走火入魔,可见着了现在的韩思农,他动不动就会陷入低潮,被悲伤萦绕,为了压住悲伤,他只能提起精神,四处打听,寻求治疗办法。
厉永奎求到国内权威专家号,半是恳求半是逼迫,希望韩思农去看病。
在所难免,他们在「去不去」上存在分歧。
“我不去。”韩思农说,“查来查去都是一个结果。”
“做检查只是顺带的,我们主要是去咨询干预方案。”厉永奎讨好似地说,“去吧,也许他们有跟国外不一样的疗法,能够抑制病情恶化呢。”
韩思农盯着他,不说话,就一直看。看得他万分不自在。然后,韩思农笑了,笑得脸色没那么苍白,像亮了起来。
“我有些时候觉得,我治病不是为了我自己,倒像是为了你。”
厉永奎微微有些吃惊。他的确没有意识到,自己无形中的执拗,会紧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他嗫喏了半天,真是无力反驳。
韩思农的笑残留在嘴角,凑到他面前,给他台阶下,“我去就是了。”
厉永奎哽咽着「嗯」了声,垂下头,不由想:他贪恋他,就是要一辈子,就是宁可陷进去出不来。
万难险阻垒成高山,他也不怕。他用钱,用最好的医疗资源,一一夷为平地就是了。
韩思农去了,多少有点不情不愿。诊疗结果和美国医生的大同小异,因为做了太多检查,韩思农脸色恹恹,没精打采。
他们从医院里折腾出来,天都已经黑了。已是深秋,晚间的温度确实低。
厉永奎一把年纪了,穿着打扮还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不禁打了几个大喷嚏。
韩思农走在他侧面,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跟自己的手拢在一起,不停揉搓,像是在笨拙地帮他增加暖意。
他当场愣住,时隔许久的肌肤相触,让他本就酸胀的泪腺,差点崩溃。
揉了有一会儿,大概韩思农觉得有了热度,便松开他的手,仰头去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