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双版纳的那天,接近十一月底,整城都在欢庆水灯节。
下榻的酒店前身是一处傣寨,保留了大部分当地风情,侧庭有一座水井塔。风吹过来,塔尖的铃铛脆脆作响,像在低声颂文。
厉永奎恍惚地走近,看见塔壁镶着闪亮的珠宝明镜。一片一片,串联成尖锐的刃,割裂他的倒影,刺透他的视觉。
他忽地却看清了。
这些年,他再怎么自以为卖力,能为韩思农做到的,始终都太有限。他只是一个人,并不是千军万马,拼命去忽略的弱点,却是最致命伤处。
韩思农构造庞大帝国,怎么可能非他不可呢?是他太得意,暗示自己,喜不自禁架高了啊。
他双眼通红地闭紧,双手合十,垂下头,似乎在感激,这份佛意点化。
晚上,在澜沧江畔举行水灯祈福活动。
漂亮姑娘们穿着傣族服饰,如织穿梭,天灯绵延飘荡,铺满夜空,变成了星星。
他端着一盏橘色小灯,火光摇曳,枯站在人群中,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千里迢迢奔赴异乡,可笑地排遣郁闷,疗伤吗?
疗什么伤,放弃韩思农吗?简直耸人听闻,他的坚持,他的信仰,不正是依附着韩思农而存在的吗?
他如果离开韩思农,就无路可去了呀,这怎么可能是他会容忍的结局。
他不能光依赖韩思农的善,他还得接纳韩思农的恶。
水灯寄托的祈福并不能被上天垂怜,或者聆听到,他得靠自己改变命运。
就像许多年前的许多瞬间,都指向唯一决定——孤注一掷追随韩思农。
想通后,厉永奎立刻订了张最近的返程机票,并向韩思农发了条短信……
——不行,还不行。怎么能到这里就行呢,我要回来。我会像铁一样烙在你身上,烧成灰也赖不掉。
厉永奎是第三天过了午夜才到。
航班延迟,还不幸受到航空管制,飞机盘旋在上空,迟迟无法落下。就跟他的心一样,看不见韩思农,没法落下。韩思农,是他赖以生存的重力。
出了机场,还得等出租车。
厉永奎拖着行李箱,疲乏地等了有近半个钟头。好不容易坐上车,困意侵袭,视线渐渐模糊。他就那样睡过去了。
是被剧痛刺激醒的。耳朵嗡嗡,已经听不见任何外界声音。身子更是沉重,想要动动,竟引来穿心夺命的疼。
这是怎么了?
猝不及防地,一股强大的顶撞,从外部砸下来,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将厉永奎再度砸晕过去。
在他清醒的最后一秒,心里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恍然大悟。
该来的,总会来,怎么都躲不掉。
每个人都在不停输,不停还债。
严英载韩思农去医院的路上,几度欲言又止。
韩思农发觉他的挣扎,微微侧过头问:“怎么了?”
严英顿了顿,手上下意识使劲,将方向盘握得更紧了些。
“思农……”他声音有些哑,“怎么会这样巧?”
韩思农调转目光,看向车窗外的街景,轻描淡写地问:“不敢置信?”
“不是不敢置信,是……”严英说不下去,他害怕正是他预想的那样,他缓了半刻,愤懑道,“我不是怀疑你,我是觉得真他妈无语,这什么狗日的世道!”
韩思农不言语,像生锈了似的,极缓极缓地往后靠,而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到了医院,严英陪韩思农上去,快到病房门口,韩思农忽然说:“我想和他单独聊聊。”
严英愣了一瞬,立马点头,笑得有些牵强,“可以可以,我在外面等你。”
韩思农进去的时候,厉永奎正直着半身,输液。
没怎么惊异,毕竟,他是确认过他清醒了,才来的。
厉永奎听见响动,呆滞地转过头来。
韩思农看着他,眼睛里的底色复杂,有一种很深的怜悯,还有一种稀薄的厌倦。
韩思农站在原地不动。
厉永奎到处都在疼,因为看见韩思农,这疼似乎更剧烈了些,甚至还冒出了绝望。
可他不会把痛苦向韩思农展示,所以,他就扯了扯嘴角,想笑。
这笑与快乐无关,只是为了韩思农。为了告诉他,他还能够替他争强好胜。
韩思农并不领情。厉永奎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场诀别。
他们要在这里,将一切摊开,以及杀死,这样,谁都不欠谁的了。
“命挺硬的。”
韩思农一步一步走近,用从未有过的残忍语调说。
厉永奎迟滞地惊骇,迟滞地激动,迟滞地想要奋力起身。
韩思农终于是走到床边,按住了厉永奎。
韩思农的动作那般坚硬,就跟他决绝的眼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