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记忆疏薄,李从玉对大舅、表兄的离世、二舅的罢官、母后的病没有太过浓烈的情感,只隐隐约约感到一股悲意。
现在,他的悲痛才姗姗来迟,如弥天大夜笼罩在头顶,驱散不尽,哀恸不绝。
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可怜,从坐拥一切到一无所有。身在局中浑噩痴顽,不会悲痛,不知曾失去过多么重要的东西。
燕岐的脚步沉稳低缓,一下下踩过山岗,走到一块野草及腰的野地里。
东山日阳高照,细碎的金辉在草地上摇晃。
远处几户人家冒出炊烟。燕岐找了一家借宿,带着李从玉进到一间狭窄的小屋子,查看他的手脚。
剥去罗袜,他的足踝高肿,透着淤血,几根尖锐的木刺扎进细白的肌肤里,很是狰狞。
燕岐取来蜡烛脂油,为他小心翼翼地挑出来。李从玉鼻中闷哼,咬牙忍着痛,伸长的脖颈间冒出细密汗珠。
处理好伤势,他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面皮苍白,卧在榻上虚弱地喘气。燕岐一下子丢了工具,靠在身边紧紧抱住他,颤抖的手指不停梳进李从玉微微濡湿的黑发,不住地吻他。
李从玉不禁想笑,可是一笑就疼,嘴角只好僵硬地扯了扯。
“你怎么了,又不是伤在你身上。”
燕岐捧着他的脸,拇指擦去几滴汗珠。李从玉本就体弱,遭此一回更显得虚白,卧在那里不像个活生生的人,更似个飘忽的魂灵。
燕岐很怕。这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的眼神动了动,迎着照进屋子的初阳,像块通透无瑕的墨玉。踟蹰了两下,轻轻靠近李从玉,在他唇瓣上贴了贴。
李从玉没再抗拒,合上双眼任他触碰,眼睫轻盈颤动。
燕岐分开,指头仍在他脸上摩挲:“你歇着,我去弄些吃食。”
李从玉闷声不语。
燕岐又道:“不要走。”
双手紧紧抱着李从玉的脸蛋,固执地盯着他,仿佛没得到肯定,他就不出门。
李从玉叹了口气。他倒是想回去,可现在哪里是好时机,还不知明都里的情形,贸然回去不就是找死。
“我不走,”李从玉恹恹地躺下,脚下动了动,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你看我还能去哪?”
燕岐这才放心出门。
他走了,李从玉就闷闷地靠着窗子发呆。太阳越升越高,照在旷野山林间的草木上,绿叶枝条随鼓动的清风摇摆,像玲珑玉扇般闪闪发光。
一轮硕大的日盘,金红滚烫,占据了半边高天。阳光下,万物蓬勃,清澈透明。
李从玉身上也沾染了温热,陡然意识到,已经过了三月,槐树抽条。
燕岐回来,带着一碗热滚滚香喷喷的鹌鹑汤。李从玉吃得很少,勉强喝完,小桌上又多了一盘古怪的汤饼。
这碗汤饼鲜绿色,晶莹剔透,中央堆着鲜亮的瓜丝和芦笋,细细淋着油亮的酱豉,清香扑鼻。
李从玉被勾得心痒,问:“这是什么?”
燕岐:“槐叶冷淘。”
原本要给从玉做生辰礼物的。
停顿一下,他拈起筷箸递给李从玉。乌木的筷箸映着鲜碧的汤饼,十分清新。
“你最喜欢的。”
李从玉不记得,犹疑着尝了两口,确是觉出一股久违的欣喜。
很好吃,一筷子下去便停不了。
他道:“我记得这个,好像是在崇州吃过……”
李从玉攥着筷头,闭上眼睛琢磨:“对,就是在那。好像还是在军中,大舅舅带我一块观他练兵,那时候是夏天,一日下来酷热难解,他就带我去吃这碗汤饼,用冷水汀过,冰凉爽口……”
说完,李从玉喂了一块进嘴,慢慢咀嚼,嚼着嚼着,筷子便搁在碗边上。
“要是舅舅还在就好了。”
燕岐道:“我们想办法,找机会回明都见侍中。”
李从玉点点头:“好。”
话这么说,可两个人都晓得这事情急不得。抓萧徵之前,李从玉怕二舅沦为众矢之的,就没重新启用他。现在也说不好这一步是对是错。
至少,这回的靶子是他这个皇帝,不是舅舅,也不是母后。
李从玉浑身出过汗,一片黏腻。燕岐便在屋里烧水,服侍他清洗。
脱去衣衫,他的身子还是那般白皙动人。燕岐垂着眼目,抱李从玉入水。滚烫的水汽缭绕在李从玉周身。
他的肌肤一片湿漉,被蒸得发红,像牡丹带露的脂肉,细腻柔软。
李从玉伸出挂着水珠的手臂,把玩燕岐垂到襟前的头发,道:“劳烦你再跑一趟。”
燕岐手上停顿,摇头。
李从玉垂下眉尾,方要恳求。燕岐握住他的手腕浸入水中,低声道:“我去。你不必这样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