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屿被噎了一下,觉得耳朵莫名有些发烫:“你总不能只拍我。再说我也没那么多可拍的。”
顾斐笑嘻嘻:“不会啊,那只是你觉得。”
卓屿:“……”
顾斐没听到他的回答,也怕玩笑开过了,咳了一声:“好了不逗你了。确实是要拍你,但是这两天路上见过看过,我可能会对最开始的计划做一点调整。”
“?”卓屿回头,目光里带着探询。
“先前来过这边的人都拍过你们,不管是自然风光还是你们的工艺品啊生活场景啊,我的长处不在于拍自然风景或者是静物,也不是想单纯的记录,我想拍的——是此时此刻的真实。”
第17章
“真实……”卓屿低声重复了一句,脸上的表情闪过一丝复杂,在原地顿了几秒,接着便转身继续往山下迈步。
顾斐也没有多说什么,跟在他身后,两人在沉默中往下面走了一段,卓屿脚步慢慢停下来:“你想拍什么样的真实?”
他的声音褪去了几分温度,带上了些许淡漠。
顾斐觉得只这一句,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几天前在火车站的初见——虽然客气但是冷淡疏离。
“我看过老师之前在这里拍的照片。”顾斐声音罕见地认真起来:“我也同他探讨过这方面的主题,这次出发之前,我也去图书馆查了一些相关的资料。”
“哦?那朱教授怎么说?”
“老师他会赞同我的看法。我所说的真实,并不仅仅是你们在猎民点的生活,虽然这些也是真实的一部分,但是我想知道你们心里真正所想的、所期望的。”
“那昨天夜里你亲眼看过,甚至前天也跟我一起接了马克西姆下山,你认为这是真实吗?或者说这样的真实能让你交出满意的作业吗?”卓屿的声音带着些微嘲。
“我之前确实是想到这边采风,交一份满意的毕业作品——”顾斐说着停住脚。
卓屿往前走了两步,也跟着慢慢停下来,只是没有回头。
“甚至在前天之前,我都是这样想的。只是现在我的看法变了。”顾斐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上了些伤感:“我看到了马克西姆的痛苦,看到了齐娜的悲伤,更看到了你身上的矛盾。”
卓屿没有说话。
“在整个80年代,鄂温克族人非正常死亡的记录里,有超过三分之二都是死于酒后行为。你们……包括你们的长辈,所承受的精神上的痛苦我无法想象。我看到的研究学报上有这么一句话——‘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别人在替你做选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就这么短短两天,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这种无能为力,这已经足够让我改变一开始的想法,也足够让我想要做点什么改变这个现状。”
顾斐的声音低缓却坚定。
“改变……”卓屿喃喃,他回头看向顾斐,脸上的神情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晦涩:“这不是什么能轻易改变的东西。二十多年来,我小时候认识的、熟悉的、尊敬的、崇拜的那些长辈一个接一个地去世,他们走了,好像也带走了原本刻在我们骨血里那种传承的文化。
“激流河上的桦皮船最终停靠在了博物馆,山上的撮罗子好像也成了某种有点可笑的固执坚持,延续了那么几百年的与森林的联系眼看一点一点被斩断,我们自己都无法改变任何东西,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顾斐哑然。
四野俱寂,原本在树梢枝头吵闹的鸟雀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风轻柔地从林间掠过,带起一阵簌簌的声响,东方天际的晨光一点一点从高处蔓延下来。
“最起码……我想留下一点东西,不为展示,也不论好坏,我想记录你们想要保留下来的东西。这样或许……不会消亡得那么快。我想让你们被‘看见’,我不想再看到山上的猎民像马克西姆那样住进医院,也不想看到女人脸上露出像齐娜那么悲伤的表情。”良久,顾斐才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里面带着些他自己也没察觉的不确定,说出口的瞬间似乎就要被山风裹挟着消散在晨光里。
尤其是你。他想。如果有一天看到你那样躺在医院,我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
顿了顿,他接着开口:“虽然我也认同你说的,这不是我一个人能改变的事。精神上的苦痛和迷失不是轻易就能被抚慰的,这么多年的发展也不能一句简单的好坏来概括。但有些事情做了总归是不一样。哪怕不能改变,只是留下来一点什么……”
卓屿就那么站在他下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回头看他,脸上的神情从晦暗到复杂再慢慢变得明亮起来,他微微笑了笑:“待在山上这几天,想拍什么就拍吧,如果想去远一点的地方就跟我说。”